手指处的疼痛几乎剥夺了他的神智,楚云祁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地狱,无尽的黑暗,令人窒息的静谧,以及不敢触碰的冰冷。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蹒跚走着,脚下很泥泞,每迈一步都是如此吃力,他感觉仿佛有一双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呼吸越来越不顺畅,意识消失之前,浮现在他眼前的是苏珏温软清浅的笑容。
然后,楚云祁醒了,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难以适应,他皱眉,用手挡住光,就那么躺在那里。
“你醒啦?”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传来。
楚云祁移开胳膊,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墨色长发就散在身后,少女纯真可人,眨着一双浸润着笑意的杏眸,楚云祁叹道:“好一个似黄鹂般的姑娘!”
那少女听罢,咯咯笑个不停,端着一个陶碗上前,在床边坐下道:“起来把药喝了。”
楚云祁感觉头重脚轻,四肢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挣扎着起来,接过陶碗,皱了皱眉,那少女所说的药着实太难闻,如果没人给他解释,他会以为那是死人尸体腐烂以后留下来的脓水。
当下转头看了一眼周遭,他这才注意道自己身在一间茅草屋中,透过半开的窗子,莹莹的绿色映入眼帘,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楚云祁挑了挑眉转身看了少女一眼问道:“你住在这里?”
“嗯。”少女点点头,拿过他手中的陶碗,问:“你怎么跑进墨谷来了?”她一边问一边将药碗送到楚云祁嘴边。
楚云祁忙拿过陶碗,看了一眼碗中的不明药汁,然后算是面不改色地仰头一饮而尽。
楚云祁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总之他现在就想立刻下床,吐掉所有东西。
那少女见他喝完,接过陶碗道:“你是岭外的人吧,真是不怕死地闯进墨谷,幸亏我进林子采药,不然你被小黑咬了,还能活到现在?”
楚云祁很难将那条黑色的蛇和少女口中的小黑联系起来,听她的意思,大概就是救命恩人了。
楚云祁拱手行了一礼道:“姑娘救命之恩,楚云祁当涌泉相报。”
“行了行了,你们楚人就爱那么一套繁文缛节,我叫阿笙。”少女咯咯一笑道。
“阿笙姑娘,在下冒昧问一句,我昏睡了多久?”楚云祁笑了笑,这姑娘倒是纯真清澈。
“嗯......从我救你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日了。”阿笙想了想道。
楚云祁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
“你来墨谷干甚?”阿笙偏头打量着他问。
“寻找伽沱木。”楚云祁道。
“哦哦,你说阿音呀。”阿笙眨巴眨巴眼睛道。
楚云祁扫了她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这么喜欢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起名字呢。
“我师父就用阿音做了张琴,琴音很好听。”阿笙笑着续道,白皙的脸颊泛着桃红,一双眼眸更是清纯。
“师父?”楚云祁眼眸闪了闪。
“我师父这会去后山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阿笙道。
正说着,茅屋内便闪进来一个鹤发童颜的男子。那男子须发雪白,身上穿着一件洗的泛白的青色长衫,楚云祁怔了怔,此人竟看不出有多大岁数!
阿笙早就跑至那人身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师父”,那位男子宠溺地摸了摸阿笙的秀发道:“笙儿去做些吃食来,为师有些饿了。”
阿笙点了点头,走出茅屋。
那男子上前对楚云祁行大礼道:“草民拜见楚王。”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笑道:“先生知道我的身份?”
“草民夜观天象,帝星闪烁,便知有贵人前来。”鹤发童颜的男子笑了笑道。
楚云祁轻笑一声道:“我从不信那些个占卜之术,鬼神之说。”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此所谓天道。”男子慢条斯理地捋着雪白的胡子,笑道。
“如此比喻鬼神一说可谓诡谲矣,先生请受寡人一拜。”楚云祁肃然,拱手行了一礼。
男子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他这一礼。
“先生如何称呼?”楚云祁道。
“玄机子。”
“卦不算尽是为天道之玄,参透万事之理是为人道之机。”楚云祁喃喃道,接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伏羲六十四卦阵的创建者?!”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老夫早就忘了什么阵了。”玄机子抬眸看向窗外,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件事物上,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楚云祁又看了他一眼,真的很难将眼前人和当年那个令各国谈之变色的玄机子联系起来。
“楚王来此地是为何?”
“寻找伽沱木。”
“想不到楚王还是通晓音律之人。”
“不,琴是要赠与他人的。”楚云祁摇了摇头。
“哦?”玄机子挑了挑眉,看向楚云祁,摇了摇头告诫道:“王图霸业切不可用情过深,不然毕生心血将毁于一旦。”
“想来先生误会了,寡人要赠琴之人乃是我大楚的相国,于楚有再造之恩。”楚云祁认为玄机子这话说的很是荒谬,只是当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没法朗笑,当下连忙解释道。
玄机子看着楚云祁,眼底闪过一丝微妙,他笑了笑,起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块褐色的短木,递给他道:“前日笙儿入谷捡了块回来,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拿去吧。”
“先生好意楚云祁心领了,我此番入谷是想亲自捡一块伽沱木的。”楚云祁连忙起身,向玄机子行礼道。
“呵......”玄机子挑眉笑了笑,道:“也罢,改日让笙儿带你入谷,不过作为条件,你须在离开时带笙儿出谷。”
楚云祁愣了愣,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这年头,为何高人做事都是如此的让人费解呢?”楚云祁暗自腹诽。
逍遥子离开楚廷后让弟子发誓此生不得入仕,这玄机子要求他带走一个姑娘。
思索再三,楚云祁点了点头。
玄机子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王上且不可用情过深,切记切记。”
“云祁谨遵先生教诲。”虽然楚云祁一脸的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快速调整好情绪,一脸诚恳地点了点头。
鄢城。深夜。
已是九月中旬,夜里已沉着些许凉意。月如钩,挂在梧桐树梢,将竹叶的瘦影投在白墙壁上,有风拂过,凤尾森森。不知是何处栖息的鸟儿受了惊吓,扑楞着翅膀飞向黑黝黝的夜空中。
“相国,夜深了,该休息了。”管家站在书房外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道。
“知道了。”
不知是夜色太寂静,还是隔着书房门的缘故,苏珏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丝丝倦怠,却能不轻不重扣人心弦。
管家叹了口气,从伐岭大军归国到现在都过去快一个多月了,而在这期间楚王一直没有露面,楚宫传出消息说是楚王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于是国中大小事情都要这个年轻的相国处理。
那些朝廷的官员们有谁知道,这位始终带着谦恭温和的微笑的白衣相国每夜处理奏折要到深夜。
书房内,苏珏身着月白色长衫,披着件金线滚边的氅衣,静坐在书案边,批阅完的奏折如小山似的堆在他右手侧,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惹得烛光摇曳,在竹简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
批阅完最后一道奏折的时候,他长舒了口气,松了松一直紧绷的肩膀,扶着书案缓缓站起来,踱步至床边,盯着夜空中几不可闻的尘埃出神。
“相国,王上入墨谷至今未归。”
“末将该死,未能阻止王上。”
“相国,班师回朝的封赏大典何时进行?王上何时回鄢?”
“相国封赏大典一事不能再拖了,军中已经传出谣言说王上是被山中的鬼祟吃了,现在军心不定,相国,这该如何是好?”
“相国......”
他亲征岭国四个多月,他在鄢城替他守着他的江山,守了四个多月。
楚云祁羽书一封道不尽相思意,岂知苏珏看到那封信后,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帛纸打开了又折起来,反反复复,满腹的情意最终落笔在那几句简短的“臣苏珏顿首”。
终于等到他要归来了,那日他穿了白衣金凤朝服,满心欢喜等来的却是一脸凝重的范夤,以及他入墨林后至今未归的消息。
为了稳住民心,苏珏和魏太后、楚平等重臣商议,将楚王至今未归的消息压下去,对外就宣城楚王身体抱恙需要静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一个月便过去了。
苏珏只觉这一个多月仿佛是一场噩梦,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精力分出来一点去担心楚云祁的安危。
意气风发的军队等着他们的王为他们举行封赏大典,如日方升的楚国等着他们的王为他们打下更广阔的蓝天,列国虎视眈眈,变法暗流涌动,这一切都需要苏珏撑着。
替他守好楚国。
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苏珏心底唯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