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上前提醒道:“侯爷,齐王殿下来了。”
片刻后,从中传出薛存芳的声音:“有劳夫人了。”
韩氏又对聂徵行了一礼,随即施施然离去了。
聂徵眯起眼睛盯住她的背影,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左右的婢女上前勾起幔帐,薛存芳的声音顿时清晰了不少。
“烦请王爷恕小侯有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那声音有气无力的,却不是有病在身的虚浮孱弱,而是懒洋洋的,毫不遮掩其怠慢放肆之意。
聂徵上前一步,这才看清了薛存芳。
这人拥被而坐,只着了雪色的中衣,长发未绾,随意地散覆于肩颈,面色较之平常少了几分颜色,双唇更是苍白,神色有几分恹恹的,一对上他的目光便拧起眉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又乖觉地收敛住了。
“王爷人到了,礼到了,也见过鄙人了,若无什么紧要事,大可去忙自己的了。”
这是在赶人了。
聂徵摆摆手,左右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他再上前一步,走入拔步床的围栏之中,只见床畔摆了一张紫檀亮格小柜,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类话本杂书,另一畔摆了一张翘头案,案上堆满了七颠八倒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精致的镜台,屉子里装的不是女子的水粉琳琅,而是各式小吃零嘴……
这也太腐败了……这是聂徵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倘是叫薛存芳呆在这张床上三天不下地,想来这人也能活得相当滋润。
又暗暗觉得奇怪,这里的东西未免太齐全了,倒像是主人长居之地。
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生病了?”
“还不是你!”这次薛存芳毫无顾忌,抬头一眼狠狠瞪过来,大抵是太用力了,紧接着止不住地咳了一声,“那天……明明下了雨,偏有人还带着伞一起走了。”
果然如此……
聂徵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停顿片刻,又道,“抱歉。”
薛存芳一下子怔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么个人似的,错愕地瞪大了眼。
能从聂徵的口中得一句抱歉,有生以来倒是头一回。
聂徵不免被他看得生出几分不自在。
偏偏薛存芳这人惯会顺杆而上,毫不客气地接道:“哼,一句‘抱歉’就能一笔勾销?王爷也知道,我这身子一向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怕这一个月都要缠绵在病榻上,‘万畦香’的试香会、‘碧凝烟’的品茗会、‘临江仙’的风筝赛……不知要平白耽误多少好事儿。”
是他失信在先,即便心底觉得这人只会游手好闲,满心吃喝玩乐,还能顶着一张欺霜赛雪的脸说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聂徵亦无话可说。
“你待如何?”
薛存芳一双明眸滴溜溜地转,“我……”
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侯爷,药来了。”
“就说我睡了!”只见薛存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钻进了被褥里。
聂徵哭笑不得。
他出去接了汤药,重新回到床畔,唤道:“小侯爷。”
薛存芳不想让这人平白看了笑话去,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见聂徵一手端药,一手拿了块蜜饯——大概是从他的镜台里取的。心里大为受用,觉得这人倒也识趣。
“我不想喝。”
“喝了才能早些好。”聂徵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仿佛自己在哄聂玧。
薛存芳得寸进尺,“除非你喂我。”
奇异的是,聂徵情知这人提了一个极为放肆的要求,竟不觉得如何被冒犯,心下波澜不兴。
他从善如流,在床榻边坐下,低头舀起一匙汤药,小心翼翼地送至薛存芳唇边。
眼前的画面着实难得,很值得纪念,于是薛存芳紧盯聂徵的一举一动,一瞬不瞬。
他苦着脸抿下一口,忙哈出一口气,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只说了一个字:“烫。”
聂徵愣了愣,第二勺先送到自己面前轻轻吹了吹,转而再送了出去。
这么一口接一口,一碗汤药很快见了底。
薛存芳咽下聂徵送来的蜜饯,啧一啧舌,还是觉得不足。
“我买了一本新的小说,但姑母不允我披衣坐在床上看……”
聂徵点点头,这是自然,这人身体底子弱,若是一不小心又染了寒气怎么办?
“但我真的、真的很想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上品闲人’写的……”薛存芳的目光往他身上钻。
聂徵明白了。
他起身去翻小柜,好不容易从里面翻出来那本书。
又回到床榻边给薛存芳从第一回念了起来。
“王爷,你读书未免太没感情了……”
“像知命之年的教书先生催眠,我困了……”
“抑扬顿挫,这个你明白吗?”
薛存芳乐此不疲地挑刺,聂徵罕见的耐心,顺从地一一纠正过来。
间歇里忽听薛存芳道:“……那天,我可不是故意戏弄于你。”
他稍一怔,也没抬头去看,只说:“我知道了。”
一本书念完了前四回,薛存芳的声音渐弱渐低。
“多谢阿徵了……”
聂徵抬头看去,薛存芳已阖目静静睡了过去。
难得有眼下的机会,大可明目张胆观视对方的睡颜。
这一看就看了许久。
重回此地,乃至再度和薛存芳身处一张床榻,近到只剩呼吸可闻的距离。
聂徵蓦然明白了。
为何这段时日他总是难能控制地想到对方,脑海里因对方充斥满了各类庞杂混淆的念头,往往又因对方的一个举动而方寸大乱——
原来,他竟对薛存芳生出了欲念。
第10章 双丝网
许是托齐王的洪福,中山侯的病没多久就大好了。
而在这期间,只要一得闲,聂徵就会踏足侯府探视薛存芳,还特意为他送来在 “万畦香”的试香会上拔得头筹的新香,“碧凝烟”的品茗会上最负盛名的名品,“临江仙”的风筝赛上集数人之力一齐制成的“凤穿牡丹”……
薛存芳受宠若惊。
不过他的接受能力向来极好,很快处之泰然,以为这是因齐王害他患病,有愧于心,所以才会竭力进行一番补偿。
何况投桃报李,有来有往便罢了。
于是薛存芳病好后的第一件事,是再一次对聂徵发出了邀约——
当二人在“群芳苑”楼下碰头时,薛存芳远远瞥见聂徵的神色,像是一片阴郁的乌云,沉甸甸地飘了过来。
他心下暗叫不好,面上却挂出极灿烂极明媚的笑容,展开手中折扇迎了上去,“阿徵,你来了。”
聂徵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微动,再触及到他手中的那把扇子,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竟有几分心虚——他没想到薛存芳真把这扇子带了出来。
薛存芳暗暗感佩自己的智勇无双。
一面冠冕堂皇大大方方地说道:“既是好兄弟,怎能不来一起逛一回花楼?”
聂徵蹙起眉头,不赞同道:“你的病才刚好。”
“无碍,”薛存芳洒脱地摆摆手,“何况来这儿又不是非得出力才行,阿徵,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聂徵:“……”听听,这个人又在随口胡诌些什么?
他倒不是第一次来此,往日与那些锦衣王孙、官场老饕交际时,他们也偏爱出没于一些秦楼楚馆、烟花之地。只是或许有碍于自己的身份,又当着他这个素有“严谨端肃”之名的齐王的面,鲜少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不似薛存芳自得其乐得很,一看便是个中老手,甫一走入,就有不少女子热情地贴上来,一窝蜂将薛存芳围在中间有如众星拱月,而那“月亮”丝毫不见局促,左右逢源,巧言令色,不知说了什么得趣的妙语,哄得一众女子个个乐得是花枝乱颤。
薛存芳自有一番章程,熟门熟路地领着聂徵上了厢房,又将一众莺莺燕燕拒之门外,只请来了一位楼里的乐伶。
他口称这位乐伶为“素华”,擅使胡琴,最近特意为其新谱了一首曲子,有意邀聂徵共赏,品评一番此曲如何?
由此聂徵倒是忆起一桩旧事来。
薛存芳一向推崇乐艺,而他自己也精通于一样乐器,是琵琶。
犹记得皇考在位时,那一回四十岁寿辰的晚宴上,当年未及加冠、尚为世子的薛存芳当场献艺,怀抱琵琶弹奏了一曲《京都梦华录》。
此曲为其时颇负盛名的诗人崔馥所成,描绘京都繁盛之景,可谓字字锦绣珠玑,葳蕤生光。听了薛存芳的演奏,崔馥其人亦赞不绝口,赞叹薛存芳为第一等风流昳丽之人,此曲由他指下流泻而出,最为相宜。
饶是聂徵与薛存芳多有交恶,也不得不承认那一曲着实叫人难忘。
而今想来倒有几分后悔了,时隔经年,那幅画面早已模糊蒙尘、晦暗不明,为何当时不看得用心些、仔细些?
一开口便不自觉说道:“你的琵琶……”
薛存芳抬眼看过来,“嗯?”
“……还在吗?”
“自然还在,那可是胡人那位业已作古的大乐师赫连阿骨离所制,如今是有价无市了……”薛存芳似乎想到了什么,偏过头,问道,“你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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