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昕道:“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必然是为我计议过了。”
“昕姐,”薛存芳唤出了一个二人往日皆熟悉无比、却暌违了十年之久的称谓,“我是来履行十年前的约定的。”
十年前,在远嫁匈奴的旨意下来后,他在公主府里找到了坐在池塘边的聂昕,聂昕那时的神色,想来与十六岁时站在红鲤池边的他如出一辙。
“我与你交换一个秘密,”他走到聂昕身边,陪她一起坐着,轻轻执过对方的手,“你告诉我你的,可好?”
聂昕不作声,只沉默地望着他。
“你可以先问我。”
他耐心地等了许久,聂昕的手指微微一动,方才在他的手心上写起字来。
“你恨皇上吗?”
他写给聂昕的只有一个字。
聂昕笑了,写道:我也恨。
换他在她的手心上写字:你愿意嫁到匈奴吗?
聂昕回道:我不愿意。
那时他答应了聂昕,要她等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去救她。
聂昕苦笑道:“等到你真的来了,我却不敢见你……”
薛存芳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不必害怕,也不用担心,我会……”
“你不要说!”聂昕骤然扬声打断了他,她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弓起脊背,再抬眼来深深凝望他,“薛存芳,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如何不知?”薛存芳拧起眉头,疑惑道,“即使隔了十年也没有关系,我曾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你错了,”聂昕道,“你除了知道我的一个秘密,其余的都是一无所知!”
薛存芳一怔,道:“我不懂。”
“十三年前,母亲将我卖给了聂氏,”说起这话时,聂昕的神色变得冷凝如铁,“先帝倒不是阴险之人,曾当着母亲的面直言问过,可愿意让我做他的女儿,成为皇室尊贵无双的公主?同时在必要的时候,亦需得为皇族做出牺牲。”
“我不愿意,但母亲同意了。”
“从此我便姓聂了,从那天起,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安心过。这个姓冠在我的名字前,像是一把铡刀,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落下来。”
“终于在十六岁,我听说了,他有意把我嫁到匈奴。”
“我不愿意,那时我想,只要能留在大昭,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我求过母亲,求过姨母,都没有用,她们舍弃我了……于是我开始和那些王孙公子偷偷见面、幽会,以图早早把自己嫁出去……”聂昕自嘲地笑了,“没用,他们都在骗我。”
“一年后,你来到了皇宫……”
“淮阴侯的故事我不是念给你,是念给自己的。”
“后来……我本该拒绝你,告诉你真相,但我犹豫了,如你愿意娶我,我或许可以留在大昭?所以我……”聂昕低声道,“骗了你。”
“这话……”薛存心头一跳,“是什么意思?”
聂昕忽而笑了,她弯起眉眼,笑得妩媚,一双眸子却如怨如诉,“那日在池塘边,我看到了你,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我不想开口叫你,我是这样的怨毒心肠,我或许已经被逼疯了,你做的是我想做之事,我真想跳下去……”
“但有人跟在你身后,你走到了我面前,我只得如常行事。”
“你和我真相似,我可怜你,如同可怜我自己,所以我心软了,告诉你明天我还会来看你,你真傻……竟然露出那样的神色。可是第二天丞相的公子约了我见面,我自然得去,所以我去找了昨日那个跟着你的人……他一定愿意代我去见你……”
薛存芳心神大乱!他攥紧五指,直至指尖发白,再缓缓松开,他问道:“那人是谁?”声音轻得仿佛雾一般缥缈。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良久,薛存芳收拾心绪,开口打破沉默:“昕姐,若你不愿留在此地,我可以带你走。”
“你……”聂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为何还要说出这句话?”
她怔忡片刻,摇着头笑了起来,“你太傻了。”
薛存芳笃定道:“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你若念着你病好后那一年的情谊,大可不必,”聂昕决绝道,“我已告诉你,我只是在利用你。”
薛存芳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帮你。”
聂昕沉默了半晌,目光无意识地垂落在一抹至帐外泄漏进来的日光上。
在那须臾之间,她的确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动摇。
——只是……她已骗了他十年,怎能再妨害到他?
最终她轻声道:“不必了。”
薛存芳问道:“为什么?若是顾虑我大可不必,如无万全之策,我是不会来到你面前的。”
聂昕于一瞬间柔和了眉眼,那神色和他记忆中的乐宜公主相近了,说出的却仍是拒绝的话:“我不愿意。”
“可……”薛存芳还欲苦劝。
“我不愿意。”聂昕又重复了一遍,“若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也有自己的退路,你大可放心。而你今日执意带我走,只会打乱我目前的生活和接下来的布局。”
“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单于庭帐眼下情势混乱,诸人暗中勾心斗角,你身份特殊,本不该来。”
她提醒道:“趁混乱之时,尽早走脱。”
薛存芳微颔首,“我知道了。”
聂昕又凝视他一刻,方道:“你走罢。”
薛存芳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行了一礼,恳切道:“保重。”言罢向外走出。
在他快要走出帐篷的那一瞬,聂昕再次出声叫住了他。
“你不必再来了。”
她听着对方缓缓离开的脚步声,阖上了眼,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一封家书。
良久,聂昕睁开眼看过去,下一刻,她一把甩开那封信,纸张枯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那上面不过一行大字:“遵圣上旨意:从胡俗。”
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恣意地大笑,笑到面容扭曲,继而捂住脸伏在了几案上。
“我好恨……”
她已恨了十三年了。
而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她等的人并不需要她等。
在他们重逢之日,她会亲手划开与他的诀别。
*选自韦庄《与东吴生相遇》
第38章 节外生枝
今日是乌羌单于的葬礼,事先薛存芳特意将檀玄叫到面前,交代了相关事宜,以免他们作为外来者在大礼上失仪。
最后又说了一句:“抱歉,之前斥责你之事……”
檀玄一愣,忙道:“属下明白,侯爷不必如此。”
虽则薛存芳有言在先,等到亲身参与了乌羌单于的葬礼,大昭的诸人仍颇感不适。
单于的这场葬礼举办得浩大而极具仪式感,却也充斥满了生野的血腥气。
随着胡巫在高处唱诵起不知名的乐曲,一批又一批陪葬品被奴隶从墓穴入口送进去,除金银珠宝、刀剑车马之外,有从罴、豹、野猪之类的猛禽身上扒下来的完整兽皮,还有几车累成小山的苍白骷髅,这些骷髅被日光影射得金光璀璨,仔细看去,原来是头颅上镶了金边,嵌了宝石,据说皆是乌羌单于多年来的战利品,其中说不定有大昭人——想到这一点,檀玄他们难免感到不适。
然而还有更令人难以接受之事,大昭早已废除生殉,皆效仿始皇帝制作陶俑殉葬。匈奴却仍存留着人殉的规矩,这些人被称为“人牲”,算不得人,不过是主人家豢养的牲口,而今主人去了,他们自然要陪着一起下黄泉,继续给主人当牛做马。
人牲们被一条长绳牵引在一起,个个面色灰败,骨瘦如柴,不见半分生气,在单于墓前立成一排,身后各有一位手执长刀的匈奴武士,胡巫吹响一声嘹亮的哨声,人牲们躬着脊梁跪下去,武士们举起了长刀……
大昭人的脸色个个变得难看起来。
禁卫中不乏经历过战场惨厉厮杀之人,却鲜少见过如此规模的单方面屠戮。
薛存芳虽早有准备,此时的神色也不大好,侧过脸问身后之人:“今日葬礼,三王子为何没来?你去帐中找人探问。”
沈良低声应道:“是。”
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等到这人数过百的人牲被杀尽了,原本茵绿的草色皆被染作触目惊心的血色,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浓郁的血腥气,引人作呕。匈奴人的情绪却似被点燃一般兴奋起来,纷纷伏下身以头抢地,高呼:“撑犁孤涂!*”
在大昭人耳中,这呼声当真与虎狼无异了。
这时人群后有一辆辇车缓缓驶来,自羽盖垂落下一层红纱,掩去了车上之人的面容,隐隐能窥得是一位女子。
车轱辘辗过一地血泊,在草地上拖曳开一道杂乱而淋漓的血迹。
在它之后,有十余辆辇车有序地跟来,想必是乌羌单于陪葬的妻妾。而这些女子通常是地位低下的俘虏或奴隶。
开先那辆辇车在墓前停住了,车中的女子起身欲要走出——变故在这时骤然而生!
风中陡然爆开一声有力的喊杀声,四下应和之声众多,连成了一片,顿起风声鹤唳之感。紧接着只见一拨匈奴人从南面的树林里冲了出来,个个挥舞着长刀,气势汹汹而来,那一马当先之人正是葬礼上不见人影的三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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