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存芳定睛一看,原来对方在对着不远处搭起的靶子练习射箭。
小孩手里拿的是一把榉木小弓,看样子不足三斗,他站如松,腰杆挺得笔直,伸展手臂执箭拉开了弓弦,屏息凝神一瞬,下一刻,只见箭走弦颤,箭矢笔直地飞射而出——
正中红心。
薛存芳不由鼓起掌来,赞道:“不错。”
薛黎循声回头看他,忙俯身行礼,“父亲。”
薛存芳被这一声叫得难能自省起来,他平素是个只顾自己享乐的闲散人,学不来执家教子那一套,比之聂徵看似严苛冷肃,待聂玧却是谆谆有教来得差远了。弟弟薛天将此子托付给他,只怕是所托非人……
于是朝薛黎招招手,薛黎乖乖走来,薛存芳大手一伸,将人拎进书房,细细考校起这段时日来他在南书房的学问。
午后韩缃要出门,照例去侯府名下的几处铺子收年底最后一笔账。薛存芳心念一动,想带薛黎去街上逛逛,便一路护送韩缃到了绸缎庄,当着诸多外人的面,他亲自下马车扶韩缃下来,韩缃将一方手帕笼在掌中,不着痕迹地在掌心接触间隔开一层,此番动作多年来二人早已做得熟门熟路。
“偏劳夫人了。”
“侯爷还是这般客气,”韩缃有些纳闷般看了他一眼,倏然笑道,“不怪那么多女子被侯爷迷得魂不守舍……也好在,侯爷一直这么客气。”
又正色说了一句:“分内之事,应该的。”说罢,掩上面纱,拢了拢发鬓,仰起头款款走了进去,端出了一身雍容而不失沉静的架子。
薛存芳回头对一脸好奇地目送韩缃离去的薛黎说道:“想必你看不出,夫人往日在家中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生意场上可是个厉害人物。”
不厉害也不会达成今日这般她在外挣钱,他在中山侯府大可高枕无忧的局面。
“之后再带你来见识见识。”便放下轿帘催马了。
街上这日正热闹,触目皆是红红火火的一片,街头有杂耍献艺之辈,狮舞、傀儡戏、扑旗子……惹来人群处处围观簇拥,不时爆发阵阵鼓舞喝彩之声。薛黎这般年纪的孩子自然不想错过这等热闹,薛存芳对上他写满好奇和兴味的目光,心下轻叹一声,只得认命地抱住他去和人挤人,哪怕有随从左右护佑,到后来终免不了是衣服也皱了、头发也散了、手臂也酸了……深感带孩子还是个体力活。
除此以外,薛黎是个乖到有些闷的性子,不说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想要什么,对街上的零嘴小食似乎也意兴阑珊,只在回转路上的一家小摊前驻了足,捧着一个彩泥娃娃爱不释手。
“老板……”随从正要开口问询,薛黎忽然伸手扯了扯薛存芳的衣袂。
薛存芳顺从地弯下腰去听他说话。
“父亲,我可以要两个吗?”
薛存芳心头一软,摸摸他的脑袋,“便是你想都买下来也可。”
薛黎坚定地摇摇头:“我只要两个。”
他认认真真去选了两个娃娃,原本这老板摆出的都是成双成对、一男一女的小娃娃,薛黎却特意从中挑出了两个男童。
薛存芳便多问了一句:“还有一个是要送人?”
薛黎点了点下巴,“嗯,送给阿玧。”
“父亲看,像不像他?”说着双手捧着彩泥娃娃、踮起脚来给他看。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佯作仔细端详之态,“这么一说,还真是像,白白胖胖的。”
回到府上时,原本已走过了,薛存芳的脚步是渐行渐缓,终驻足在原地,又转过身,重新走到门房跟前。
“……齐王府送名帖来了吗?”
“送了,送了。”门房忙去将那张名帖找了出来。
薛存芳打开只看了一眼,当即双手合上,抬头意味不明地瞥了门房一眼,“你不曾看过?”
“侯爷,”门房叫屈,“小的怎敢?”
他独自回了书房,将名帖随手搁在案上,踌躇片刻,先将目光落上去,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去。
聂徵写的不是祝福,不是恭贺。这痴人,写的竟是——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情诗。
这行诗不知为何没有写完,但薛存芳知道下一句,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昨夜那人低回而情切的声音。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流水账的过渡章……
*出自[宋]张玉娘《山之高》
第26章 来讯
临近戌时,薛存芳率侯府上下来到了祠堂,按规矩行祭祖之礼。
这许是他最像个一家之主的时候了,收束了一身的散漫放达之气,难能端出一派正经,一丝不苟地做这场祭礼的主祭人。
戌时一到,他率先上前,往案前摆放的香炉上点燃三炷香,再退至蒲团后,俯身行叩拜大礼,起身端立于一侧。薛黎走上前来,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上香、行礼……再是姑母和韩缃,最后是后院的另三位夫人。
见诸人礼毕,薛存芳拿出早已写好的祝词,扬声照着念了出来。
话音甫落,一众婢女小厮鱼贯而入,在堂前一一供奉上饭羹、馔盒、美酒、胙肉……待诸人退去,薛存芳再到香炉前焚烧那一纸祝词。
灰烬和烟雾彼此裹夹着升腾而上,他不得不抬起眼,目光自然落在了眼前的牌位上——
“先考薛公讳星韧府君之灵。”
此牌位为他十六岁所立,字迹笔力比之如今难免青涩稚拙。他还记得写完后,自己一个人躲在祠堂里抱着牌位大哭了一场,后来除必要的祭祖之外,却鲜少踏足此地了。
只因他心中有愧,无颜面对考妣灵位。
十一年了,他却还未能实现亡父的遗愿……
祭祖礼毕,旋即是到大厅里吃团圆饭。走过一半,到了临近后院的地方,他的二夫人忽而出声叫住了他。
“郎君,妾身有一事物遗漏在了房内,需得回房一趟。”
薛存芳点头应允了。
三夫人紧跟着也站了出来,说道:“郎君,妾身给世子备了一样新年礼物,还未来得及拿出。”
三夫人是个聪明人,言语周全,还懂得从讨好世子来讨好侯爷。
见那二人相继离去,四夫人也捺不住站了出来,口中讷讷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多半是由头都被那二人占尽了,薛存芳体谅她的难处,只一颔首,“去吧。”
“多……多谢侯爷!”
心下生出几分疑惑,他回头看韩缃,“这一个二个的,丢三落四都凑到一块儿了,倘是真落了东西,差个婢女回去不就行了……夫人可知,她们这是欲要何为?”
韩缃掩唇轻笑一声:“侯爷待会儿便明白了。”
等到那三人相携而来,一眼看去,确是叫人一目了然。
这会儿工夫,只见他的这三位夫人俨然已换了一身行头,个个打扮得妍丽如春,花枝招展,毫不吝惜地展露出她们的美貌与芳姿,见了他更是绽放出如花的笑靥,盈盈一褔身,齐声唤道:“郎君。”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
薛存芳捧着茶盏的手难以察觉地一颤,侧过脸清咳了一声,骤然立起身来。
“夫人和世子陪我到庭院里点灯。”
“她们三人入府少则也有五年了,今日……作何这个样子?”薛黎走在前面,薛存芳压低了声量,向身侧的韩缃问询。
“侯爷如此风流人物,还会有难以消受的美人恩?”韩缃语带揶揄,又道,“侯爷也不想想,这几个月来你是如何冷落了她们,今日难能见上你一面,几位妹妹自然要使出大招式。”
她免不了好奇,多问了一句:“不知侯爷在外认识了何等殊色佳人?”
这人从前得闲,偶会拿出诸多风月场里的红颜艳骨与她一一品评,为闺中一大乐事。这几个月来人是往外跑得脚不沾地,嘴上却是守口如瓶了。
殊色佳人……说来殊色是有的,只怕不是佳人,是讨债鬼……薛存芳面色古怪,讳莫如深。
庭院里早已摆设好灯烛,足有半人之高,乃是为今夜守岁准备的。点灯只是薛存芳的托词,自有杂役将其点燃,不过他记得薛黎一贯喜欢看这灯。
一道火线如蛇一般自下向上蹿升,又如一道闪电,于瞬息之间攀顶,灯烛大且高,一片丰沛的火光煌煌燃烧,轻易驱散了夜色,将整个庭院映得一如白昼。
薛存芳放眼远眺,这时家家户户皆点燃了庭燎,墨蓝色的天空和底下这片城池之间出现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那线是一种温暖的橘黄色,浅浅流动着,如一尾蜿蜒着伏于城池之上,鳞片莹亮而清润的龙。
正是:夜如昼,不欢寝。
用过团圆饭后,众人一起巡酒。
二夫人为他添酒,三夫人为他捏肩,四夫人为他纤手破新橙。
薛存芳坐享其成,泰然处之。
而大夫人坐在对面,拿出了算盘,翻开了账本,和他一起梳理今日收回的这笔账。
只见韩缃十指蹁跹,拨动玉珠如手挥五弦,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连成了一片,其声如疾风骤雨,其势却如渊渟岳峙,一面有条不紊地从口中吐露出一个接一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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