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见答道:“臣下问过,侍众只道,娘娘手持那簇蕊裁红冠,要查熙氏封贵妃时往来记档。”
“簇蕊裁红冠?此物从何而来?”
“当日延贵妃烧宫自戕,侍女绿艳与那簇蕊裁红冠皆不知所踪,想是其人,将那冠带出宫外。”
“走,去那熙氏旧宅!”
良夜欲尽,西风凄冽,凉露袭身,寒轩虽头上怒火中烧,心中却极空。此刻,他只愿此间数年,皆是一场迷梦,立时便可转醒,一切再无挂碍。
可那手中点滴血污,口中氤氲酒气,兼之满脊冷汗,却教他无比清醒:此间非梦,此间亦是那孤凉人生。
南飞惊鹊五更残。
松风萧瑟,山路屈盘,这条路,多年来已往来无数次,今夜却幽情横生。寒轩许是明白,这怕是余生最后一次踏上此路了。
待得东方吐白,残夜尽销,车架才到旧日熙府。寒轩下车见那府门已是洞开,便心知不好。其冲入内院,直上那重欢阁中,却见绿艳扑倒于地,早已气绝身亡。
绿艳满头银发,枯败不堪,身旁有一只锡壶,想来壶内便是鸩酒。
寒轩命人检视尸身,将绿艳翻身之时,见其身下有一只小瓷瓶,四周尚散落几枚丹丸,想是解毒之用,只是毒发凶险,此药未及入口,便已无力回天。
宫人查验之时,寒轩独立一边,因昨夜醉酒,此刻酒意反复,只觉喉头如烧,急渴难奈。忽而想起,天阙在时,每有夜宴,若行佳酿,终有一杯清茶,可略解酒意。
想到此,脑中如有惊雷乍响,寒轩瞬间洞悉前情——当日天阙暴毙,根本不是因天若那一杯南茶,而是因未用他物。正如眼前绿艳,毒于酒中,若及时服下解药,便可镇一时之效。天阙当晚,正因未曾服那解药,而是用了天若所奉之茶,才毒发身亡。
寒轩如醍醐灌顶,却了无破局之喜色,只是愈发心寒:忆及昨夜畅饮,便知此人算得滴水不漏,自己也是在劫难逃。
大限当前,寒轩了无惧色,看这东方新曙,却觉有一丝快意,漫上心头。
出重欢阁时,回首看那门前楹联,心中暗叹,再好的雄红鹿韭,亦不过一春之荣。而他自己,此时,便是烂漫已尽,花到荼靡了。
回到溢寒宫时,寒轩静如止水,不见丝毫忧惧。
坐于西窗之下,看那一只素瓷洗笔,一池碧水,清供一支红粉景天。
寒轩穿那件幽兰友竹,头戴流云惊凤冠,恰如入宫当日,一身清婉出尘。可当日相伴之人,早已天人两隔。寒轩明白,天阙对自己,实属无瑕可攻,说到底,还是自己贪心不足,索求无度。仅有的点点自宽,不过是自己纵竭力索取,却不曾得到。
寒轩沉湎旧事,黯然神伤。适逢溪见此时入殿复命,寒轩便问:“那思澄言如何了?”
“娘娘服毒未多,御医用重药去毒,娘娘现已无虞。只是御医道,娘娘元气大损,恐此生要药石不断了。”
寒轩心头如升暖阳,便含喜起身,道:“随朕去朝露殿。”
此时朝露殿上下人心浮动,连御医亦不知进退,见寒轩骤至,便自觉退于殿外,留二人殿中相对。
思澄言面如死灰,那一双妙目,亦满是鲜红。其人卧于榻上,只如一片枯叶,时入深秋,了无生气,随时可辞枝而去。
寒轩坐于榻边,淡淡道:“我知道是谁了。”
思澄言彤目一横,满面恓惶,直直看向寒轩。
“木已成舟,我亦不可自保。”寒轩泯然一笑,“故而知你凶险已过,残命尚在,心下极是欣慰。”
寒轩抓起思澄言一双枯瘦手,温然道:“我走后,欣翮便要托付于你了。”
“陛……下……”思澄言喉中嘶哑,勉强才吐出两个字。
“朕已留有秘旨,来日朕驾鹤西游,欣翮即位,当由你矜育抚养,辅佐襄助。待幼子成年,你则可立为太后,得一善终。”
听得此语,思澄言再难出一言,只孤自垂泪。
“事已至此,你我同是命途多舛之人,我对你,亦不算薄待了。”
言罢,寒轩向殿外行去。方到殿门处,回首看榻上思澄言,轻绡微垂中,唯剩一捧瘦骨,两行清泪,似将那一生愁苦艰难,无声道来。
寒轩毅然回头,不忍再看。
出了朝露殿,寒轩复传轿辇,向华容殿去。
到那华容殿中,寒轩同是屏退众人,独入深院。
这几日宫中大变,梁勋身死,思澄言亦是死里逃生,一时多有风声鹤唳之势。满宫宫人守于前院,满心惴惴,静候内院动静。
宫人倚门窥伺,不多时,终是见寒轩一人出来。
寒轩立于院内,对满院宫人厉声道:“景妃磊氏,身染顽疾,已药石无灵,撒手人寰。追封贵妃,封号加为景懿。”
众人闻言,一时惊恐万状,却无人敢出一语,院中静得出奇。
“贵妃身患疫病,恐为祸宫中,这华容殿即刻封宫,再不准一人擅入!”
见寒轩赫斯之威,众人虽心有龃龉,亦只得依从。
倒是溪见见此,心中猜到几分,眼眶便泛了红潮。
寒轩一应安排雷厉风行,未稍有迟疑。去过了朝露殿与华容殿,立时便要向澄翠宫去。
其坐于辇上,冷言对溪见道:“此事断不可为将军知晓,若他贸然入宫,只怕更是谁都救不了。来日幼帝登位,可令大将军监国,却切不可容公主回朝。纵公主无心相争,朝中亦自有弄臣,要兴风作浪。”
见四近无人,溪见声带哭腔,悠悠唤了句:“陛下。”
寒轩回首,看得溪见面中神色,会心一笑道:“你跟了我数年,一路尽忠竭力,朕心中感慰不已。来日青黄翻覆,你若有心,可离宫自去,寻一逍遥所在,无需再留于这是非之地,久做惊弓之鸟。”
溪见不敢抬头,只低声啜泣,暗拭红泪。
“若你愿意,我只将那柔柯阁,赏给你了。”
眼前便是澄翠宫,秋高气爽,天色澄清。寒轩下轿,看这晴空丽日,柔云舒卷,只面带春熙,拍拍溪见肩头道:“命途跌宕,本无关悲喜,皆是人生。你不必难过。”
澄翠宫中,安之正览卷窗前。一抹秋阳斜照,安之面如冠玉,临风窗下,还似当年一般:气定神闲,长身玉立,如劲松翠竹,观之生宜。
寒轩一时看痴,想十六岁那年,少年负手吟诗,月中对语,高谈幽赏,博古论今,是何等清白畅意。经年已过,寒轩一意孤行如此,早覆水难收。少年心上,想是恨意深种,二人之间,再也只有相对无语了。
自始至终,不论何时何地,安之终是不可得之人。而寒轩自知,如此强求,不过是将二人一点相惜尽数毁尽,再无来日可言,他此生,只可沉湎旧事,聊以□□罢了。
寒轩心中暗笑,哪还有什么残生,命终之时,能再见这少年清影,算是心满意足了。
静伫良久,寒轩出声入殿。溪见留于门外,却是由六名羽林随寒轩入内,有一人手中持一只瓷瓶,安之看一眼便觉不好。
寒轩无可多话,只微微抬手,身后宫人便自两旁架住安之,纵安之奋力挣扎,亦动弹不得。
“你又要干什么!”安之勃然大怒,大喝一声。
多日以来,安之所出怨怼之语不少,可每听一次,每见其面中怒色,心中便如被人揪了一把。
然纵内中五味杂陈,寒轩还是幽幽一句:“你我的事,总要了的。”
言罢,便微微侧首,有宫人一把掐住安之喉咙,将那碗汤药,直直灌入安之口中。安之挣扎之中,汤药洒了大半。可虽如此,安之还是渐渐失了戾气,青筋平复,双目微垂,昏睡过去。
宫人见此,合力将安之抬于榻上,静立一侧,等候差遣。
寒轩一抹苦笑,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第50章 独归
冥濛秋夕,白露清泠,潇潇寒叶,随风而堕。
安之醒来已是晓月别枝之时。殿中极静,夜蛩稀疏,间叶落之声,幽幽传来,更听得更漏夜永,声声入耳。
满室残烛欲尽,照冷屏翠帐,空悬银钩。雕窗半启,有疏桐冷月,满庭清晖。
偶有风来,送点点露寒,安之顿觉满襟凉意。低头才见自己衣襟未有束紧,外氅之下更是一片凌乱。安之本是一丝不苟之人,此时便觉周身不适。忽而想起今日寒轩强灌下一碗迷药,再看自己衣衫不整之态,顿时心头大骇。
一股急怒涌上心头,数月以来,那煎熬困顿,此时已到极处,安之脑中昏昏沉沉,摸索着下床,跌跌撞撞便向溢寒宫去。
药力未退,安之神思尚有些许混沌,故而未曾察觉今夜宫中异样:长街之上,竟无一人,唯有宫灯如旧,流萤明灭。连溢寒宫角门之外,亦未有羽林戍卫。
安之径入溢寒宫,自角门转出,便是寝殿。这一方锦绣天地,纵往日煊丽繁奢,一盏寒灯下,只见得秋簟早凉,故剑空悬。案上有画卷半展,乃一幅碧色牡丹,烛影幽微里,所绘的芳丛鼎盛,亦有衰意。
安之走入帘帷之中,自寒轩枕下摸出那一把寒刃。那刀鎏金镶宝,华贵异常,握于手中,却愈生清寒。其转身欲走,忽而一念突生,回首看榻上陈设,不禁暗叹:纵是执掌四海,他亦不过是孤枕一人。
出寝殿,自游廊向前殿去。透过窗纱,看那前殿亦是昏灯一片。从耳房入殿,有重重屏围,过绣屏而望,寒轩茕茕孑立,独对孤灯,一身石青色宫装,头戴一顶流云惊凤冠。月华自殿门而下,照得寒轩一身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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