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儿!”寒轩泪如倾盆,泣不成声,“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啊!”
寒轩痛彻心扉,只自恨到极处:是自己私心之故,才引得梁勋来此间,而后寒苦经年,饱尝世事磋磨。本想不日归于来处,此间对错,都可一抿恩仇。不意一朝玉殒,烟消云散于此,再难同归。寒轩心中之愧,此生亦再无可消解。
见寒轩大放悲声,擂天倒地,身后安之亦有不忍,只面色凝然,简短道了句:“你节哀顺便。”
似是安之之语未曾入耳,寒轩复仰天长啸一句:“你们要那把刀就自己来跟我取呀!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杀了勋儿算什么东西!”
寒轩死死抱住梁勋,那怀中点点凉意,如万千利刃,不断扎入寒轩心头。
“勋儿!”寒轩切切唤了句,终是哭晕过去。
此事一出,景颜便即刻出宫寻寒轩。如此兴师动众,宫中自是议论纷纷,连幽闭中的朝露殿,亦立时得了消息。
淮清不在,思澄言久不问宫中风浪,然此事太大,教其顿生自危之意,便藏一把短刃于袖,孤身向穹汉门去。
此时宫众正聚于宇禁阁前低语不休,见思澄言来,才稍止耳语,行礼如仪。
思澄言未有虚与,只问:“昭贵妃回宫后,即刻去了何处?”
“回瑄嫔娘娘,贵妃娘娘去了典琮司,似是为当日佳延皇贵妃那簇蕊裁红冠。”有一宫人答道。
“而后呢?”思澄言声色极厉,虽被降位,气势却丝毫不减。
“娘娘便上了仪天阁。”
听得此言,思澄言心中已有轻重,便不蹉跎,直向那峭壁行去。
入得阁中,见一群徒众,正交头接耳,惶惶不止,师父枯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见思澄言来,众人才起身见礼。
“昭贵妃方才来此处,是为何事?”
法师似是有口难言,倒是一个弟子坦率道:“娘娘来查旧日出入记档。”
“查的何日?”
“祈皇十七年,娘娘指明要当日延贵妃册封时的。”
一听此言,思澄言立时明了,内中一片极寒。然进退间,亦再无可避,便道:“带本宫去看。”
与梁勋如出一辙,思澄言只看一眼,即刻向外奔去。
才出仪天阁院门,便听得耳后传来一语,只听得思澄言毛骨悚然。
“你知道了。”
思澄言转身间,便已利刃出鞘,一道寒光,横于二人之间。
那边浅笑一声:“那薄命的梁勋已香消玉殒,不知你,当如何就死。”
“笑话!你我二人间,哪有我思澄言引颈就死之说?”
“为你发往江州途中的家人,更是为你居于漩水的侄子计,你还是勿要轻举妄动的好。”
思澄言眉锁浓云,只轻嗤一声:“乘人之厄,威迫要挟,多年以来,你以此纵横深宫,一手遮天,真是令人拜服。”
“非此招机妙,而是人生在世,总有牵绊。你们一个个,为挚爱亲人所胁,自然不如我了无挂碍,来的敢作敢为,自在无拘。”
“你所求不过一把修罗刀,何须滥杀无辜,孽债无数?”思澄言威势不减,可内中亦已有几分心凉。
“谁说我所求是那把修罗刀。”那厢莞尔一笑,“罢了,见你命苦,准你自裁,你且回你那朝露殿中吧。反正梁氏已去,那磊寒轩,亦是命不久矣。”
第49章 凉生
几番惊梦,一枕清泪,玉漏长如岁;秋风万里,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
被抬回溢寒宫后,寒轩数度惊醒,复又哭厥。溪见不敢任其如此,只灌下汤药,扶其坐起,寒轩便怔怔倚于床栏,无语垂泪。
景颜在顾缘宫中打点,一时无人解语,这溢寒宫中,便唯余点滴秋虫,伴瑟瑟松涛。
此刻见蓝泽入殿,溪见略舒一口气,退于一侧,由蓝泽近前。
“陛下。”
蓝泽切切唤了句,才见寒轩神色微动,淡淡道:“你来了。”
“陛下节哀。本宫与昭贵妃相交多年,与陛下更曾同舟共济,生此横祸,如何不椎心泣血,肝肠寸断。只是以国事计,陛下当保重玉体。”言罢,蓝泽亦目含珠泪,轻抚寒轩双手。
“国事?”寒轩强颜一笑,“天阙去了,勋儿也去了,我一人于此,纵是握八方风云,掌四海生息,于我,又有何兴味。”
蓝泽见寒轩消沉意态,复劝道:“太子尚小,陛下若萎靡不振,当如何是好。”
寒轩不过一抹苦笑:“可此时让我振作一刻,便是一刻的万箭钻心。”
话到此处,蓝泽微有沉吟,侧首对芝鸢道:“取嬉醉轩中陈年桃花酒来,本宫与陛下今日伤心,当一醉方休。”
身畔溪见见此,虽不敢太过阻拦,但还是怯怯道了句:“陛下才服药,饮酒怕是伤身。”
芝鸢未行几步,听此言,只回身看蓝泽,蓝泽亦是语塞。倒是寒轩开口:“若真可借酒忘忧,我自求而不得。你这酒,他们在时,都是极爱的。”
蓝泽闻言稍安,对寒轩道:“是啊,当日先帝万寿,本宫曾赠先帝一只琉璃秋烟杯,琉璃如水,微含紫雾,配那桃花玉液,最是动人。‘春妆尚带桃花酒’,如此暖人之酒,不想今日,却只能为你我浇愁了。”
寒轩略略摇头,只对溪见道:“取那杯来。”
溪见须臾便返,寒轩将那琉璃玉盏握于手中,面中泪雨,复簌簌而下:“天阙在时,我竟都不曾陪他大醉一场。”
蓝泽只陪寒轩垂泪,已不知尚有何言语,可解寒轩心头之痛。
二人相对而饮,酒入愁肠,竟无一丝暖意,却愈发觉得这长夜漫漫,孤寒无际。
寒轩连饮数杯,已微有薄醉,看身旁溪见满面愁容,却丝毫不欲节制,只大喝一声:“景颜呢?叫景颜来,与朕同醉。”
溪见颇有为难道:“景妃娘娘正在顾缘殿中料理,怕是一时未得脱身。”
寒轩面有不豫,转而道:“那便把思澄言叫来,我与他,本就是同病相怜之人啊。”
溪见才要去,蓝泽却抢道:“陛下,恕本宫多嘴,昭贵妃乃自仪天阁不慎坠崖,本宫入宫时,仿佛见瑄嫔亦自仪天阁而返。事未水落石出,此时传召,恐有妨圣驾安危。”
寒轩闻言,立时横眉怒目,欲挣扎起身:“你言下之意,勋儿之死,与思澄氏有关?”
蓝泽面有惶然,低声答:“本宫失言。”
寒轩乘着酒兴,不由分说便要向朝露殿去。蓝泽与溪见皆是劝阻,奈何寒轩酒意正浓,怒发冲冠,如何听得入耳。溪见无奈,只抄起架边一件天青色鹤氅,疾步跟了上去。
朝露殿一切如旧,殿中陈设简陋,了无贵气可言,零星灯烛下,更显颓唐之色。
寒轩气势汹汹,推门而入,只见思澄言独坐灯下,满面凄清,手中擎一只玉瓶,不过秋蝉大小,正可握于掌心。
寒轩气盛,见架中挂一把短剑,便顺手抽出,直指思澄言面中:“思澄言,朕待你不薄,你说,昭贵妃之死,与你可有关联!”
思澄言略有失色,一对剪水秋瞳,盈盈望着寒轩:“什么?此事如何与臣妾有关?”
寒轩极压火气,只问:“你亦上过仪天阁?”
“陛下明鉴,听得昭贵妃出事,臣妾才上仪天阁一探究竟,此前曾到穹汉门问讯,这朝露殿与当时宇禁阁外一众宫人皆是见证,到底是何人攀诬,道是臣妾所为?”
见思澄言委顿之态,寒轩有些许怜意,怒气便消解几分,复问:“那你此番可有所获?”
听得此句,思澄言垂首不敢看寒轩,昏灯下,可见其眉目中,有粼波阵阵:“臣妾一无所获。”
寒轩见此,便知内有文章,复又大怒:“混账!你敢知情不报?”
思澄言见其山崩海啸之势,却不为所动,楚楚道:“陛下,臣妾尚有满门上下,尚要保得思澄氏一点薪火,臣妾只求陛下,放臣妾一马。”
“那人可取你满门,斩草除根,朕亦可如此!朕还可掘坟毁尸,教你满门灰飞烟灭!”
见寒轩雷霆万钧,思澄言只正容而拜,伏身于地:“陛下隆恩浩荡,臣妾感念至深,然臣妾为一家血脉,实是两难。臣妾唯有以一死,报陛下洪德!”
言罢,思澄言昂首饮下玉瓶中物。毒入口中,那玉瓶便脱手而去,摔于脚下,骤生一声脆响,顿将寒轩醉意惊醒几分。
寒轩见此情急,一把丢开手中短剑,直奔于思澄言身前,死死掐住思澄言脖颈,不让其咽下:“你给朕吐出来!吐出来!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
思澄言略呕出几口秽物,那一半药汁一半污血,自其胸前蜿蜒而下。思澄言此刻面色如纸,气息奄奄,强撑着道了句:“陛下……快走……回那边去……你有……性命之忧……”
寒轩只觉五内俱焚,回头大喊:“传御医!定要将贵妃给朕救活!来人!快救贵妃!”
思澄言神色恍惚,略生一丝笑意:“陛下忘了……臣妾……已不是贵妃了……”
听得召唤,宫众推门入殿,一拥而上,溪见将寒轩搀到一侧,才见寒轩亦是满面潸然。寒轩未觉,如此情景,与那日他饮下乌头之药如出一辙。思澄言此生,总是两难之间,而这两难,只逼得其看不见一丝生路。他活的苦,但寒轩总要让他活着,从前寒轩心中总以为来日风波平弥,思澄言亦会有静好余生,然经此事,寒轩只觉,或许思澄言一生,再无更好的明日了。
自朝露殿而出,寒轩心头一半凄风苦雨,一半怒意难消。迎着秋风,其面色疏冷,沉声问溪见:“你可知,昭贵妃上那仪天阁,是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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