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玉盘承露冷,唯君起就月中看。”院中天若,转身凝睇,看这边寒轩凛凛而来。
“怕君欲做入时者,改簪紫艳与红英。”寒轩立于天若面前,二人相对,如今却是他满面冰霜,天若面若春娇。
“你终是疑心于我的。”天若淡淡道。
“席上之物,皆已验过,本宫无可指摘。如此变生肘腋,必有隐情,或可是有心之人,嫁祸公主,却亦可是公主反其道而行,铤而走险,欲盖弥彰。”寒轩眉锁浓云,恨恨道。
“孤无意分辨自身清白,只一件旧事,今日难得你深夜入这麟游宫,便说与你听。”
“公主请讲。”
“那日白玉跳珠,天阙教你上吟秋馆寻我,想是他晨起时,见你阁中玲珑八宝宫灯所作光影与往日不同,才兀得念起我安好吧。”
听此言,寒轩略有诧异,却仍不动声色,冷冷一句:“正是。”
“父王自知入宫面圣凶多吉少,故军中符契,其只带一只,另一半暂存天阙之手。天阙便将那兵符藏于你阁上玲珑八宝宫灯之中。宫灯雕龙画凤,光影斒斓绮丽,每日只需看阁中明暗罗列,便知虎符是否无虞。当日夜袭柔柯阁,并非匪人携我入阁,是我自己蹑足潜踪,入得你阁中,盗取兵符。翌日他看宫灯斑驳,想是猜到其中究竟。”
寒轩一时齿冷,却亦波澜不惊,只道:“公主当日,亦是有山河之志?”
“不错,孤当日与魏穰闻道音问相继,本欲同寅协恭,我借其十万精锐,其略地侵城,拥孤为帝,孤再拜其为相,封万户之邑,保其永世无虞。”
寒轩立在夜下,只觉春寒彻骨,更是无限心寒:“只是时过不久,魏穰闻道自家大乱,为其部众所杀,一门火尽灰冷,再难助公主践位临朝。好在当日公主尚未起事,免于倒戈之祸,实是公主走运。不过,细想当日情状,公主本可漏夜而去,怎会留待次日,仍踯躅未决?”
天若一丝浅笑,沉吟片刻:“是因为你啊。”
寒轩仍是凝眉,未有言语。
“只因当日上那吟秋馆的,是一身藕荷色的你。” 天若浅淡道,“欲握图临宇席卷八方,怎可为一己血脉私情掣肘。欲卒擅天下,必要肃清窒碍,天阙自是留不得。而他明知我狼贪虎视,却不带兵诛锄,只是让你上月如阁,问我衣食安好。是孤背恩忘义在先,他却以德报怨,以柔克刚,我又如何下得了手。”
天若面中凌然:“故当日一声马斯惊得你跌扑在地,便是孤拍马放其自去,毁了与魏穰闻道之约。天公弄巧,魏穰闻道折戟沉沙、鱼溃鸟散,孤竟免于身败名裂之祸。此是老天感念天阙纯善,亦是于孤警醒,不可多行不义,自掘坟冢。”
寒轩只感一阵恓惶,立于中宵,通体生凉:若当日门外尽是□□,天阙教自己独上吟秋馆,天若哪怕一念之差,自己早是身首异处。果真,自己于天阙,还是成大事时,更有用处。
“此事虽是明了,然数年之中,家门起落,疑窦丛生,此中可否还有枝节,寒轩自问难以放心。”
“孤自知此事百口莫辩,然孤自问心中磊落,无愧于天阙。兵符之事是孤亏欠于他,当年破你三人之局下嫁绥安,算是还了一半,如今便还了另一半吧。”
“烦请公主赐教。”
“天阙遗诏孤大抵能猜到几分,天下我本无意,当年不过是想替母亲出一口气,母亲得以追封皇后,斯人已逝,孤心中早无仇怨。如今他无力护你周全,孤便秉承其遗志,助你上位,他无力再为你遮风挡雨,你便好生护住你自己,了其一生夙愿,亦当是孤,成全于他。”
听得天若此句,寒轩心弦更紧。天阙临终之语,竟被其一一言中。天阙暴毙之谜未解,此处天若更添新蛊。此时夜半清风如只只魔爪,将寒轩躯体寸寸掏空。寒轩一时失神,无力应对。
“至于天阙如何去的,孤自认清白,想来你心中疑窦,流光自会交代。”
天若步去,留寒轩一人孤立于中庭。
遥遥望去,只看得天若头上那一朵素色牡丹,蟾精雪魄,春夜独开。
一夜难眠,自五更起,便要起身梳洗,准备初次入曜灼宫临朝理政。
壬辰年的清明恰是三月十四,十五的朝会,教寒轩无暇多做筹谋,只能迎刀山火海而上。
“……祈皇之过有三,其一刚愎自用,收天下之兵,致远无锋刃以卫疆土,近无坚锐以平贼祸;其二燕处深宫,耽儿女私情,在内任私情朝政勾连渐祸,在外纵世家名门跋扈凌厉;其三暴戾恣睢,害忠义之臣,少时幽禁生母,迫其悬梁自尽以慰爱妾,后复残弑叔父,夺其冠上珠玉以遗宠妃。实则罔背伦常,祸国殃民,众臣怨望,百姓弗堪。倘不取而代之,上愧乾坤昌德之茂,下罔尊考见背之仇。朕在位之时,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实不能柔远能迩、休养苍生。本朝多有忠臣良将,宜悉加恩典,以鸿绵德。思澄平为旧臣姻亲,可加一等公,以慰社稷之功;磊绥安在营多年,熟习军务,可领东南两路虎符;萧遇军功卓越,加一等公,保国守土,辅弼朝纲,亦可暂接领九城提督之事。
“天下至大,社稷至重,孰契承祧, 不可暂旷,念嫡长子欣翮尚蹒跚学步,难承大统。朕膝下寂寥,族中更寡有贤材,念上有□□仁弼皇后掌朱笔十三年,至仁厚德,配天承地;近有皞帝颐钦皇后临曜灼十七载,鸿德浩泽,抚育苍生。本朝幸得后磊氏,世德种祥,崇勋启秀。于朕艰难创业之时,辅佐朕躬,内政聿修,多得历练,宜暂即皇帝位,即遵舆制。待欣翮成年之期,宜顺位麟子,还承大统。”
宣读遗诏的是钺叔,已是正三品典仪。
寒轩从未立于丹墀之上,天阙在时,二人向来是相会于后殿。不想天阙方走,自己便要披襟斩棘,辗转于这三尺御案之上。
百官缟素,寒轩亦然。素色帘幕之后,梁勋、景颜和蓝泽悄声独立。公主身份特殊,只坐于阶下。溪见抱着欣翮,立于偏门前,欣翮安然睡着,丝毫不知此刻殿中暗涌。
宣读完毕,众卿竟是噤声一片。寒轩亦不漏声色,不过觑着殿内一片死气沉沉,余光中,似看得绥安微微抬首,欲辨寒轩神色,然晨光斜照下,众人眉目,皆是一片溟蒙。
良久,寒轩自知势弱,已无先机可掌,便扬声道:“这登基惇典,还是留待欣翮弱冠之礼吧。”
见依旧鸦雀无声,寒轩便继续道:“不改国号,不加帝号,这个‘朕’字本宫亦不敢当,尔等识趣的唤一声皇后,背后叫一声磊氏亦无妨。”
然殿内仍凝然一片,寒轩厉声追了一句:“明白吗?”
此时,绥安萧遇等人才俯身行礼,口中答一句“遵旨”,半数官员,首鼠两端,亦喏喏跟随,然而寒轩意料之外的是,仍有零星官员,尚孤立殿中,屹然不动。
寒轩略平气息,沉声道:“本宫才疏学浅,愿听几位大人指教一二。”
“还是让本宫来指教你这蛇蝎之妇吧。”
语出惊人,震惊四座。只看朝臣之中,一双凤眼直夺人瞩目。
来者乃修嫔,祈皇身边一时宠妃。于寒轩而言,其虽碧鬟红袖、艳惊一时,却也不过撒娇卖痴,空有白华之怨罢了。却不想此时,其一身官服以佯装臣工,只身出现在这曜灼宫之中。
修嫔越众上前,满面轻佻,一双丹目死死盯住寒轩。更见其广袖之中,竟托住一襁褓,其中婴儿看来不过数月大。
修嫔越走越近,一把扯掉头上官帽,只看一水青丝,其中一顶春波含碧冠,仍是当年模样。
“修嫔王氏。”蓝泽于帘后轻叹,帘后数人皆悬心不已,却未有轻动。
而殿上,寒轩只一时靡措。戍卫众人早已护在寒轩身前,然修嫔丝毫不怯,步步紧逼而来。
“倒是故人了。如此处心积虑,想是早已备好高词阔论,欲与本宫指教。”寒轩镇定自若道。
“你倒是振振有词。本宫今日所言哪里是什么高词阔论,不过是你磊寒轩的劣迹恶行罢了。”修嫔高声怒骂。全殿之人只噤若寒蝉,静观其变。
“放肆!”一旁萧遇出声斥责,“一介前朝遗妃,敢于曜灼宫狂吠,还不将此乱臣竖子拿下!”
言罢,一众戍卫皆拔刀相向。
“罢了!”寒轩大喝一声,众人才只持刀而立,远远抵住修嫔。
“你且说来!”寒轩虽心有惶恐,不知修嫔水深几何,却也明白,时局动荡,朝中各怀鬼胎,出此横祸,若于朝堂之上鲁莽打压,必落人口实,后患无穷,更起骇浪。
“你磊寒轩当年参选领宫,自称沂川磊氏,却不知你磊寒轩不过是珵骥王送入宫中的奸细内应,为的就是里应外合,逼宫篡位。你施计斗倒熙氏,不过是忌惮其兄弟才干,急于打压良将英才,才可使宫中内里虚空、危如累卵。”
“你言之凿凿,可有证据?不错,大行皇帝生母正是磊氏,然本宫自母家而来而非王府。天下磊氏宗系众多,广布南北,本宫姓磊,便是细作内鬼?”
“若非旧时相识,那西城大宅,如何一夜之间便成了磊府?你只当人不知么,那本是珵骥王与继室定情之巢。当日贱人蓝氏侍女与你手下内官私通,不过是你掩人耳目,借坡下驴,你自请闭门思过十日,不过是趁机出宫,去岘山大营之中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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