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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天阙大醉,已经不知所云,不过倚在栏上,喃喃自语。
“如今是春日里,哪是看牛郎织女的时候。”寒轩看天阙那酡颜醉态,方嗔怪了句,却不想天阙一时失衡,栽倒在地。
宫人立时一拥而上,扶起天阙,寒轩亦上前扶搀,然抬眼间,却见一丝白发,生于天阙鬓角,教寒轩触目惊心。
天阙只有三十二岁,如何会白发始生?
寒轩大骇,慌忙去传御医,不想身后天阙,已将口口鲜血,吐得满襟满地。

自然是毒祸。
残夜未尽,尚在寒食,寒轩却难顾其他,已将一座溢寒宫,点的灯火通明。
榻上天阙,只沉沉昏迷,口中呓语不断。一身玄色龙袍,尽是斑驳血污。那满鬓青丝,亦一夕之间,化为点点斑白。
春寒之中,寒轩站了一夜。身前御医进进出出,只看得寒轩心乱如麻,却也不敢轻问,他此时最怕,不过御医一句“万死”一句“恕罪”。
满庭花露,清寒入骨。寒轩便在几步之遥外,看天阙那满面俊朗,渐渐漫上一层衰朽之色。寒轩心下黯然:此间之人,虽青春日久,而当大限来时,却如离弦之箭,再无可暂挽,亦是残忍的吧。
沉思为远处喧嚣所扰,几重门外,嫔嫱宫众早跪了一地,忧惶一夜,此时终是有人哭出声来。横目看去,只见那思澄言,已是涕泗横流,而梁勋与景颜,虽面有哀色,却也不过捻绢佯悲而已。寒轩心生一缕酸涩——他唯有一夕之幸,却是最在意天阙之人,纵这在意,许多为亲族时运。而天阙数年来真心尽付,自己亦只生惭愧。
梁勋与景颜尚是沉稳,见寒轩回首,便起身默默行于寒轩身侧,轻问一句:“到底何以至此?”
“御医诊不出来,恐难对症下药,只道是慢毒。”寒轩说着,竟不禁垂泪,“数年来,一应饮食,皆有宫人尝膳,大婚后,本宫更是多与陛下同席而餐,皆无异样,今日到底是……”
景颜沉吟一刻,怯怯道:“今日宴上,若说与往日不同者,唯公主那一盏茶。”
“我亦曾作此猜测,特命御医验过,却说是无事。”
见寒轩低泣,梁勋举袖替其拭泪,小心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寒轩已泣不成声,只微微点头。
晨曦初放,晓光曈曨,穿绣户珠门而下,投于佳人玉面,唯见一片清光。而这春熙之下,锦衾绣榻之上,天阙满头青丝,大半已成白发。
寒轩见御医已焦头烂额,而天阙身上已被扎得千疮百孔,一颗心,滚过烈火烹油,亦生几分寥落。
二人不知应对,不过默默立着,而那思澄言,嘤嘤哭了整夜,寒轩实是不奈,只道:“再哭也无用,天意难违,尔等且到门外跪着吧。”
言罢,景颜和梁勋只轻拍寒轩素手,携思澄言,一路梨花带雨,退出门外。抬眼看去,三重雕门之外,天若与绥安,萧遇一家,早已立候多时。
一水粉黛仙郎,沐浴晨光之中,盈盈翠翠,珠光宝气,好似与往日并无不同。连那莺啼鹊啭,杨柳扶风,都未曾暂旷,而眼前天阙,却是回天乏术了。
寒轩独立晨光中,虽是春暖袭身,而心,却凉透了。
辰时左右,天阙轻咳几声,终是转醒。御医上前查验,只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娘娘,臣等死罪,回天乏术,陛下现下醒了,想是回光返照,有何要旨,宜速达天听。”
“废物!”寒轩暴怒而起,却难掩珠泪不绝。
“寒轩,不怪他们。尔等都退下,朕同皇后,有话要说。”
天阙双目微睁,而寒轩看一眼,便心痛如割。那双眼眸,一如当年,好似藏着深海碧空。双悲潭上,柔柯阁中,那眉目深情,却也行到尽处了。
见寒轩落泪,天阙一丝浅笑,奈何面无血色,看来更见颓唐:“天命所归,因果循环,如何能说是回天乏术。”
寒食刚过,今日晴好,归来阁洒满点点斑驳阳光,明媚至极。满殿雕窗大开,晓风吹絮,晴空丽日一览无余。清风过处,轻纱浮动,似是怨曲依依,天阙头上纷乱的银丝,亦是随风翕合。
“臣妾定要查出罪魁祸首,将其碎尸万段!”寒轩伏于天阙身前,轻抚天阙面颊,心中大恸,涕泗交颐,不可自已。
“一夜半梦半醒,我想了许多。今日之事,你我自是深恨,然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之地。来日若得水落石出,自可慰我在天之灵,若情势凶险,你却当以自保为上。我知你疑心公主,你且信我一次,此事断非姐姐所为,必是他人。”
寒轩闻言,恨恨回首,重重雕门外,一片红妆翠羽,恰如华枝春满,众人各怀心事,面有阴云,不可细辨。只看得人群中,天若孑然独立,面色疏淡,似是大义凛然。
“别哭了。”天阙本厚重的手掌,如今已如槁木,那粗糙触感,生生刺于寒轩心上,“生死修短,岂能强求?生之为惑,死如弱丧而归。”
寒轩回首看天阙,只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其实去年冬日,你夜探追枫轩,与勋儿所言的种种疑窦,我都是知晓的。我知道你心中疑影难消,如今我已然行将就木,我的清白,你该明了了吧。”
天阙自入宫之后,极少以“我”自称。此刻他唇间落寞,于这春光丽日里,更显诚挚。
“我当年所誓,全是真意,我此生,也从未负过此约。我在时,可日日护你周全,今日天意难测,我命途至此,再无能为力了。你自己,一定要好生珍重。”
寒轩内中极悲,哭得半身麻痹,无力作一语,只可轻轻点头。
“还记得当年髣髴阁中,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他听得此言,已知天阙心意,泪眼朦胧中,只切切看着天阙。
“数年来重重险境,非今日才到近前,我自知此局并非我可亲破,故遗诏我早已写好,封于曜灼宫九龙环日浮雕之中。如今我无法为你遮风避雨,欣翮还小,皇位由你继承。你便替我好好照顾你自己,好好照顾欣翮,照顾天下万民。”
天阙眉目之中,虽已是极倦,却有一抹化不开的淡笑,看得寒轩万箭穿心。
“便如当年所言,我一颗心,自始至终,尽是你的。”
天阙带着眼角那一抹欣然,自衣襟之中,缓缓取出一只花笺,徐徐展开,上书四字,“宾之爱之”,字字娟秀。
天阙将字条轻轻塞于寒轩手里,声音愈发微弱:“世人常叹‘人生若只如初见’,往时总觉太滥太俗,如今到到自己头上,想起与你初见的样子,记得那一句‘磊磊乔松,凌风逈秀,响振虚谷’,如今疑云已散,你我便又似隔世初见,今日晴空丽日,你清婉如玉,我便好似,又回那迥秀轩上了。”
天阙的目光自寒轩面中移开,只看向那一地阳光,窗扉之外,是一片澈蓝青空。
“这归来阁风景正好,如今我将归去,只能留你独赏了。”
言罢,天阙轻阖双目,好似入梦,眉间嘴角,笑意亦随之寥落,唯剩点点银丝,于灿烂骄阳下,熠熠生光。
清风徐来,巾帘翻飞,日光如怡。
寒轩已无泪可落,只委顿榻前,怔怔无言。





第27章 惇典
虽在清明,本应赏残花荏苒,享晓睡朦胧,然宫中大丧,上下举哀,早不见日暮笙歌,万株杨柳,唯满目缟素,白缦绵绵。
灵堂设于曜灼宫西偏殿,自角门出便是扶风阁。寒轩昨夜一夜未眠,又忙了整日,身前琐事不断,实是难熬,便上扶风阁稍憩。纵是此时,亦不得片刻安宁,寒轩扶额闭目,倚于榻边,溪见尚躬身立于身前回禀请示。
因在国丧之中,寒轩着一身素色,头上一顶玦珮如尘冠,通体银白,了无艳色,更显其纤质。
寒轩声音极倦,尚不失决断:“太妃人在何处?”
“太妃自知身份不便,白日里随命妇致哀,日落亦回府了。”溪见答道。
“传太妃入宫,道本宫有疾,诸妃事丧,要人料理宫务,命其于川暝殿小住一段时日。”
“娘娘这是……”
“本宫即位到底不合规矩,天阙这帝位来得亦有瑕疵,本宫怕朝中生事,抖出祈皇当年并非自尽,这万里江山,当不知落入谁手了。”
溪见诺诺称是,寒轩转念再道:“思澄氏可有异动?”
“仍在灵前涕泗交颐,茶饭不思,不知还能撑得几时。”
“传旨,本宫感念思澄氏忠心,令其回宫休养,换了昭贵妃去吧。”寒轩复低声补一句,“着枝雨亲自带人去看着,只教其好生将息,朝露殿上下宫人皆软禁北苑淑毓馆,万务外面的风吹不进这朝露殿,殿内的风声亦不可漏出分毫。”
溪见颔首:“娘娘可还有吩咐?”
“公主人在何处?”
“尚在灵前。”
“知会公主一声,这几日还是暂居鳞游宫。公主兰心蕙质,自知其中轻重。”
溪见答了一句“是”便匆匆下了这扶风阁。寒轩一人,迎着月华,看山下灯火万千,看苍穹无限浩渺,心下清楚,那骇浪,自是躲避不及,已随风声而来。
歇了半晌,自扶风阁而下,寒轩再入灵堂料理,直忙到夜半中宵,思虑再三,还是向麟游宫走了一遭。
因是春日,宫中遍植牡丹。紫萼琼枝,送点点幽香,携午夜微风,穿玉堂而来。
“就知道你会来。”院中佳人,迎风带露,立于夜下。一身清素,随风轻泛。鬓角一朵白牡丹,皓然佳质,跃于满院芳馨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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