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殿初成,来看看你。”寒轩莞尔道,“更是为选婿之事,来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蓝泽面中小晕红潮:“但凭皇后做主,本宫早是残花败絮,已无多求。”
寒轩宽慰道:“于公卿命妇中,再嫁不过寻常事,且依宫例,朝朝皆有,更可抬举夫家门楣,你不必推辞。本宫拟了个单子,你且先看看,若有不妥,则来回本宫。麟游宫自公主嫁后一直空置,宫中金英寿客,姹紫嫣红。便借赏秋之名,召人入宫,本宫与贵妃可陪你细细拣选。”
溪见呈上锦册,蓝泽身后宫人恭谨接下。
见蓝泽羞赧,寒轩不过闲话几句,便离了川暝殿。后与天阙几番商议,终是定于下元节为蓝泽选婿。宫中怕菊花开败,暖阁中几经来回,只为求得满院金黄。
自此,溢寒宫与川暝殿两处便多有往来。寒轩有意为蓝泽妆饰,一顶山枕遗芳冠后,更添数支凤钗,取鸟语花香之意。众人兴致勃勃,只待得下元节至,可一襄盛举。
无奈下元节前一日,三更方过,便瑶阶乍响,绣闼旋穿。
竟日声萧飒,兼风不暂阑。秋雨遽凉,来势汹汹,到了白日,亦是瓦鸣不止,愁霖如倾,了无丝毫雨霁之兆。
寒轩携梁勋与思澄言到麟游宫时,只见蓝泽一人,严妆丽服,痴痴立于小楼之上。
见其满面愁云,寒轩上前圆场道:“今日当真是姱容修态,举世无双!”
“纵是铅华粉黛,细心装饰,亦无人来看了。”蓝泽极是失落,不过望着那满院新苔落叶,怔怔出神。
梁勋亦上前安慰道:“无非一场秋雨,本非大事,中宫懿旨,佳婿自会如期而至。”
“宫人来报,宫道上流水如奔,泥泞难行,多有山石崩陷,树木倾颓,横于道中,怕是纵是有心赴约,也是天意难违。”
思澄言入宫之后,一向谨守本分,不曾稍有动作,寒轩虽不与之亲近,亦不曾薄待。故宫中之事,凡有嫔嫱列席,则皆有思澄言。此时其亦上前周全道:“到底好事多磨,历来内宫遣嫁,朝臣皆是踊跃为之,以图门楣进益,太妃位高德贵,又得陛下信任,自不愁良人。”
“选婿本就不宜大张旗鼓,岂可一而再再而三,徒惹一身笑话。”蓝泽轻拭珠泪,“今日若得一人能来,便就嫁了吧,休要再兴师动众。”
“你这是何必,婚姻大事,好容易自己做一会主,怎可将就一辈子?”寒轩切切劝道。
而蓝泽不过轻摇螓首,看那漫天烟雨,轻叹一句:“娘娘所选,必皆是贤德君子,任谁都是好的。”
众人皆是缄口,望着这昏雾淫霖,雨脚如麻。立于小楼之上,已难辨院门外戍卫有几人,只是那门内空空,看得真切。那百余盆秋菊金蕊,本要于这院中争奇斗艳,却连暖阁的门都不曾出,徒留空阶飞瀑,湿寒漫漫。
静立良久,蓝泽目中忽生一撇惊鸿——门中闯入一人,一身戎装,周身湿透,鬓发飞乱,只半掩着面孔,冒着如刀骤雨,大步而来。
蓝泽已难自持,心绪大动,一时不慎,竟翻出雕栏之外。那一席湖蓝,于漫川烟暝之中,只如残叶辞枝,款款而下。
来者见有人跌下小楼,便一个健步而上,稳稳将蓝泽接住,揽于怀中。
蓝泽于其怀中,含喜带悲,不知进退,不过浑身雨痕,鬓发松散,钗凤轻斜,
而阁上寒轩诸人,见蓝泽失足,早慌了神色。匆匆下楼,见其无恙,好歹安心几分,只是见那来者,寒轩不免眉峰微蹙:“如何是你?”
来者是萧遇,满面残雨下,仍是当年意态。其一身甲胄,早已湿尽,沥沥滴着雨露。见寒轩不豫,只匆忙施礼:“臣下应邀而来,不想天雨滂沱,落得一身狼狈,见驾失仪,望娘娘恕罪。”
寒轩眉间浓云愈重:“今日乃为太妃选婿,你既已成婚,必不在受邀之列,如何会应邀而来?”
梁勋亦道:“礼单本宫看过,其中确无将军。”
萧遇大惊:“娘娘恕罪,臣下无知,莽撞唐突,惊扰了诸位上殿。”
“将军既道应邀而来,怎会不知今日佳会是所为何事,只怕其中还有蹊跷。”思澄言一语道破,阁中诸人,只凝眸于萧遇,待其答话。
“半月前,有宫人到府,递交请帖,着臣于下元节当日,至麟游宫赏菊,再无他物。”言罢,萧遇便自怀中取出一本锦册,寒轩身后随侍将其展开,呈于众人眼前。
因受雨淋,纸中早已模糊一片,然那一枚凤印,却依稀可辨。寒轩一见,只心头一紧:那锦册分明是伪造之物,然这印绶,却是货真价实。宫中波谲云诡,当真不可小觑。
寒轩敛容遮掩,不敢轻易发落,不过淡淡道:“许是本宫身边的承旨一时疏忽。今日狂霖连天,宫道难行,众人皆阻于山下,将军如何能如期而至?”
萧遇拱手一句:“臣下随陛下南征北战,风雨如晦的日子,早是家常便饭。一身事小,赴约事大,臣下不敢有失礼数。”
“罢了,本是误会一场。将军辛苦,下去换一身衣裤吧。”寒轩心之所系,乃其身边鬼魅,见今日情状,选婿只可延期,便欲各自散去。
“皇后!”
众人方要起行,只听得蓝泽一语如响雷,将众人惊于原地。
寒轩方回身,见蓝泽一把跪下,铿锵道:“皇后恕罪,那锦册……乃本宫伪造。”
听此语,众人皆是错愕,然见蓝泽目中灼灼,寒轩心下,已猜得就里。
寒轩尚未发话,思澄言快语在先:“太妃娘娘,伪造印绶假传懿旨皆是重罪,您怎可糊涂至此,且镇国将军已有妻室,夫妻鹣鲽情深,您怎可去搅局?”
思澄言一语毒辣,寒轩不禁纳罕,然想来其与萧遇之妻皆是旧臣之后,许是早有交情。
“其二人恩深义重,本宫无意搅局,甘居侧室,不过一身粉红,寻个归宿,了却残生。”蓝泽目生凄清,鬓发之间,雨珠纷纷而下,更见得其肤如凝脂,意态寒素。
梁勋欲劝,却也不过无奈一语:“您当自持身份,哪有皇妃外嫁,为人妾侍?”
蓝泽却眸光定定:“这是本宫的命。自当日德池殿外救本宫于贼手时,此身便已是将军的了。”
萧遇大愕失神:“当日一身浅葱色之人,却是太妃?”
“将军当日匆忙来去,虽不记得本宫,本宫却清楚记得将军英姿骁勇,救人于水火。”蓝泽跪于萧遇脚边,“将军恩情,本宫一直铭记于心。本宫不敢妄图恩义,只求以此身,为将军族中,略添门楣吧。”
蓝泽深深叩首,俯身于地,满身雨水,疏疏落于青砖之上,点滴皆是伤情。
“我不过一介孤人,命途坎坷,半生错付。既遇着将军,得之则安,失之则憾,那名位荣宠,于我而言,早无足轻重。”
听得蓝泽字字恳切,寒轩心头,竟忆起任安之。当年亦不过见了一眼,岁月蹉跎,怕是要一生痴恋。世上良人千万,寒轩早阅尽繁花,论姿貌家学,论前程本事,安之自非佼佼者。然既遇着他,寒轩便没有办法,亦是“得之则安,失之则憾”。
蓝泽之心,点点滴滴,寒轩皆是感同身受,伤情入骨。
“听闻将军府宅之后,有一片桃林,太妃你来日怕只得桃花春水,青田皓月,聊以为伴了。”
听得寒轩怅然一句,蓝泽抬眼,那泪眼迷蒙中,点了几许殷切。只是萧遇满面愁容,孤立不语。
寒轩知其为难,便行至萧遇身前,沉声道:“你与夫人往日如何,今后便还如何,本宫无意多问。不过赖你一座小院,了其一片痴心。本宫所托,不知将军可否应允。”
萧遇犹疑再三,只得颔首默许,眸光暗淡。
“本宫懿旨,太妃入府之后,品衔尊位不减。既非夫人,府中之人,尚需称一句太妃。萧夫人安和氏,便晋正一品诰命夫人,亦了却你爱妻之心。”寒轩说的困涩,徒生倦意,只留一句于蓝泽,“人本轻贱,委曲求全才得片刻沉心安定,于你于我,皆是如此吧。”
寒轩言罢,只径自离去。唯余这满院秋雨梧桐,落叶残红。
半月之后,便送了蓝泽出嫁。因是再嫁,又非正室,不过一顶小轿,一身水红,数个宫人,仪仗轻简,出了穹汉门,没于秋山青红之中。
蓝泽走时,只面如止水,似有浅浅的欢喜,然于寒轩眼中,只是一片凄楚愁肠。
霜叶满庭,随风而动,轻轻扣于寒轩衣角。其盛装而至,静立良久,待得那山路之上杳无人迹,亦未挪步而去。天色如洗,满院金黄,寒轩一身正红金缕,一眼看去,直是艳极。
“溪见,当年芝鸢与青叡之事,固然是为陛下大业,然亦是本宫独断而为,今日太妃外嫁,更是一意孤行,尽是本宫孽债。”
溪见见寒轩满面凄寒,只怯怯道:“大局为重,娘娘了太妃所愿,乃势在必行。来日方长,天公弄巧,怕亦可成就良缘。”
“也罢,谁不是委曲求全一辈子。”寒轩轻叹,眉心微凝,“如太妃所言,委身乃为报恩,然本宫心中,却总有疑忌,怕……”
溪见机慧,心下亦是明白,只迟疑道:“将军手握重兵,娘娘是怕太妃……然数年来,观其行事,不似有这般野心……”
“此事陛下虽未曾着心,然本宫却不得不未雨绸缪。”寒轩压言道,“萧府之中,你当有安排。”
溪见闻言诺诺,寒轩便不再言此事,回身间,见那随侍之人,唯思澄言一人。其珠围翠绕,立于几步之遥,侧首看那坠叶缤纷。寒轩便问溪见:“昭贵妃还是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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