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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我明白,你退下吧。”寒轩神色悒悒,似此言未过心上。
“世间伉俪,皆是磨难不断,无人可免。陛下真心,众人皆是见证。良缘难得,臣下只望,大人勿要早早灰心便好。”
寒轩眸光微动,柔声道了句:“多谢你。”
溪见最知进退,只让于一侧,目送寒轩,踽踽行远。
想是溪见所言,实实入了寒轩耳中,到了翌日,寒轩只神色如常,入宫理事。待得日上中天,便伴着天阙,立于曜灼宫殿阶之上,迎思澄平入宫。
车架到了宫前,思澄平下辇。远远看去,其眼中精光不改,只是岁月无情,那须发之中,早见斑白。其身后一个佳人,批一身浅杏色大氅。其玉容娆丽,妙鬘削颐,一对美眄,颇有夺人之意。更兼身姿便嬛,不稍有娇慵,才行几步,即可见其矫捷。
天阙快步落阶相迎,满面喜色。思澄氏二人顺势而拜:“老臣车马蹉跎,以致错过大庆之期,罪该万死。”
“爱卿在外隐逸,难得一见。如今嘉客远来,舟车劳顿,何来怪罪之说。”天阙一把扶起思澄平,“一年不见,爱卿须发之中,竟已有银丝,朕心甚愧。”
“老臣不敢当。”思澄平着实已现老态,徐徐侧身引见,“老臣年迈,行动多有不便,故携幼女一路照料。”
那佳人轻起贝齿,如芳兰婉绽:“臣女思澄言,拜见陛下。”
天阙笑道:“多年未见,当年不过豆蔻少女,今已风姿压人了。”
思澄言含笑施礼,眉目含春,望向天阙。寒轩见此,顷时心起浓云,便上前客气道:“大人途中染恙,不宜风口久立,陛下早已在扶风阁设宴,只待大人入席。”
“今日朕与爱卿,定一醉方休!走,去扶风阁!”天阙爽朗一笑,一应扈从仪仗,则紧随其后,向扶风阁而去。
扶风阁位居主殿高处,可俯瞰帝京,景致极佳。然因其观山之用,若设筵席,则略显局促。到了阁前,随侍之人,只挤了满院。天阙见此,便对众人道:“扶风阁巴掌大个地方,尔等不必随侍于侧了,只教朕与爱卿两人,把酒言欢,好不自在。若朕醉了,亦不必动朕,便让朕在这扶风阁上,携风望月,岂不潇洒!”
见寒轩不便开口,溪见上前劝道:“陛下身边,怎可无人服侍。”
天阙虽未看寒轩,却亦知其为难,更兼昨日一事,二人各生龃龉,相见亦是尴尬。故天阙只道:“当日于府中不亦是如此?领宫事忙,且先去料理吧。”
溪见本还欲出言,却被思澄平抢言一句:“臣已老朽,恐御前失仪,望陛下准小女侍宴,亦可减大人忧心。况有传膳尝膳诸位宫人,怎是无人侍奉?”
“便如此吧。”天阙未多在意,只轻拍思澄平肩头,携其二人,登梯而上。
寒轩不意天阙避见自己,更是见思澄言步步生花,美眄流霞,大氅之下,隐约几点石青之色,无端心起惴惴。寒轩明白,思澄平迁延时日,此时才入宫,显见是意在后位。而天阙自是敏慧,怎会不知其意。若如此,还留其侍宴,只恐近来几番风浪,已伤了二人根基。
身畔溪见不觉为难道:“大人,扶风阁出事未久,陛下执意于此设宴,又不许人侍奉……”
“陛下……”听溪见之言,寒轩亦生纳罕,思来想去,天阙此举,怕是一步险棋。见三人等阁而去,寒轩自知多思无益,转身对阁下宫人冷冷一句:“尔等在阁下好生侍奉,陛下醉了便来呈报本座。”转念一想,扶风阁甚高,他们如何听得到动静。

扶风阁上,只见得澄秋山色,碧涧烟淡,翠岘摩穹。霜颸阵起,更听征鸿,楼危人静,仿入瑶台。
二人畅谈酣饮,酒过几巡,天阙已满面酡红,思澄平亦是双目迷离,见日影渐移,便问身畔思澄言:“言儿,什么时辰了?”
许因二人所言,多涉军机国政,天阙早遣尽宫人,唯有思澄言一人在侧。其本缄口沉思,听得父亲开口,才茫然回神,低婉一句:“未时三刻了。该是服食药酒了。”
言罢,思澄言自袖中取出一白瓷小瓶,小心倒入思澄平杯中。
天阙见此,则问道:“爱卿何故服食药酒?”
“陛下,臣今已五十又三,本早该西归极乐。年来在外隐逸,多得日日服食药酒,才可苟延至今。”言罢,思澄平即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天阙不觉新奇,醉意惺忪道:“竟有此物?快替朕斟上,若得其妙,则要托赖爱卿年年贡来了。”
思澄言婉然起身,跪坐于天阙身前,斟酒之际,只看得素手白瓷,浑然一色。快斟满时,其微微转动瓶身,宛如晴云流转,尽态极妍。
天阙兴致极好,举杯笑道:“朕满饮此杯,愿你我益寿延年,谋万世永昌。”
二人连杯不绝,天阙醉意愈浓,醉颜之中,更添一抹桃红。而一旁思澄平,却未见沉酣,看得天阙醺然之态,低声一句:“陛下,老臣不胜酒力,欲下阁方便,容老臣失陪。”
“你且去!”天阙玉山倾颓,斜支案上,想是体热难耐,略松了松袍束,“快些来!”
思澄平许久未归,天阙醉意迷蒙,欲起身间,更觉脑中昏沉,力有不支,只得昏昏睡去。
良梦乍起,往事竞上心头。柔柯阁上,岘山帐外,点滴春露,只漫上天阙心头。罨画溪山红锦障,雕香剪玉欹枕斜。那冰肌玉骨,腻白娇红,恍在眼前。
天阙醉意愈重,半梦半醒间,见一个佳人,着一身石青色,头上一顶银冠。思索一刻,才忆起正是攻城当夜,寒轩于德驰殿中的装束。天阙心头一暖,心中暗想,如此良梦,若非酒醉,亦是难得。故任由自己不醒,沉入这梦境之中。
“寒轩,你穿这石青之色,大气出尘,最是好看。”天阙呓呓一句。眼前之人,虽看不真切,却只觉心头春潮涌动,便断是寒轩。那日德驰殿中,天阙满心欢喜,换来的不过是寒刃如霜,而眼前之人,却如三春丽日,暖及周身。
“寒轩……我终于……可保你万全了……”天阙肆意挥霍怀中温热,紧紧拥住来人,愈发陷入那温柔旖旎之中。

宫中耳目森森,思澄平独下扶风阁,消息不胫而走,寒轩到时,见其正端坐廊下。身侧几个宫人,不敢容其擅动,亦不敢近前冒犯,只疏疏将其围住。
寒轩见此,亦不好贸然上阁,故作镇静道:“大人怎的独自离席了,不怕扫了陛下兴致?”
“一把年纪,不胜酒力,大人不必挂怀。况陛下有小女相伴,怕是不愿旁人打扰。”思澄平气定神闲,略有鄙夷之色,未曾看寒轩。
寒轩不甘示弱,语气刚劲:“大人良谋得成,多饮几杯,亦是赏心乐事。”
“小女三生之幸,得陛下垂怜,为父自然人生得意,陛下亦可一朝尽欢。”思澄平转头对身旁宫人道:“老朽无碍,诸位不必费心,欲与领宫大人闲话几句,诸位若是听去,怕领宫大人脸上无光了。”
众人面露难色,一时不敢轻动,寒轩面起薄霜,过了须臾,杳然一句:“都下去吧。”
听得寒轩发话,众人才躬身而退。思澄平轻笑一声:“领宫大人果然治宫严谨,无奈百密一疏,今日之后,到底是我这个‘老奸巨猾’之人,占了上风。”
寒轩心头一震:“当年岘山帐外,属垣有耳者,原来是大人爱女?”
“老臣数十载忠心不二,南征北战,不想只因大人于绣榻之上,一句温言巧语,便只得收敛锋芒,隐逸世外。换做大人,可会自甘碌碌?”
“你勾结公主,左右逢源,本座亲眼所见,纵有谏言,亦是持公之论,寒轩问心无愧。况若陛下知晓,你于其身边广置耳目,不知对本座当年所言,会作何论断?”
思澄平岿然不动,捻须而笑:“我若道那间壁之人,乃我忧心陛下安危,以做保驾之用,陛下怕是不会怪罪。当年德驰殿中,大人挟持圣驾,意欲不轨,老臣这手下力将,岂非正得其用?”
“你这个女儿,养来真是上算。”寒轩容色疏淡,气势分毫不减,“大人隐逸数年,本意得毓秀天然,神思通达,不想竟是老而不化,实在可叹。大人既已知德驰殿中当日情状,亦当知晓,我磊寒轩,自不可为人所制。圣驾安泰,到底是我磊家,才可道来一二了。”
“大人今日自可趾高气昂,待得小女册封生子,我思澄一族,怕要自大人手上,分一杯羹了。”
“世事难料,百密一疏的,怕是大人您了。”
寒轩径自离去,再不顾思澄平,只满面严霜,快步上了扶风阁。留思澄平一人,闲坐阁下,悠然自得。
那扶风阁上,天阙衣炮尽散,一身细汗,嘴边一抹浅笑,尚沉梦正酣。思澄言伏于天阙胸口,胜雪香肌,娇媸毕露。虽是假寐,脸上亦有得色。
寒轩怔怔立着,一语不发,看得二人缠绵交颈,相拥而眠,心头五味杂陈。更是看得那一席石青色,缱绻于地,一顶银冠,散落脚边,残阳斜照,尚熠熠有光。
寒轩内中痛极,只强压怒意,匆匆下了扶风阁。
溪见守于阁下,寒轩一见,尚不得发作,如常道:“陛下酒醉,去取那件翠竹荫兰衫给陛下披上。陛下既有言在先,便不必动了,待陛下醒了,便将那思澄氏抬下来,送回仪南殿,着昭妃看顾。大人年迈,其女亦是辛苦,本座未归,这二人只好生将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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