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大家伙也吃完,下人收拾完毕,沈越重拾笔墨。平日文思泉涌,大笔如椽,可这一刻为家门提名,沈越却为难起来,在房内踱步多时,放眼时见槛外水光潋滟,遂飞来灵光,即刻提笔:
【水底月为天上月 心中人是眼前人】
拎起来看了看,沈越嫌小家子气,一番斟酌,再度挥毫:
【虚名浮利苦劳神 不如归去作闲人】
最后一捺收笔时,沈越突然觉得这两句矫情得很,遂揉皱丢开。这一回沈越苦思良久,蓦地眼前一亮,三度执笔:
【云散月明谁点缀 天容海色本澄清】
自己冥想多时,却不如东坡一句道出人生真谛,虽是宋诗,却意境阔大,不减唐人高处。沈越左瞧右看,越发觉得合心意。遂携了二联,往寻壑睡的内间走去。
寻壑睡相向来乖顺,呼吸均匀,极少翻身。不过他有个习惯,就是寒冬时节独自就寝,喜欢蜷着腿侧卧,并将手塞入两腿夹缝取暖。沈越这会子摸进去,只见寻壑长睫低垂,贴着软枕的脸颊挤压出罕见的肉感,配上暖阁熏出的粉般肤色,活生生一只年画娃娃。
沈越爱得打紧,脸贴脸和寻壑厮磨数回,倏尔西洋钟敲响,沈越估摸寻壑小憩半个时辰有余,怕他日间积了食、夜间走了困,遂横下心一口吮住寻壑唇瓣,生生将人逼醒了。
饶是寻壑脾性再好,此际清梦被搅,不由恼道:“别闹!困着呢!”
沈越耐心道:“午饭你吃得多了些,起来消消食,陪我种花去!”
“不要!”寻壑瞌睡虫当头,翻个身就要合眼,岂料沈越一股大力把寻壑连人带毯抱了起来,径直往房外走去。
“喂喂喂!沈越你放我下来!”可惜资深流氓面前,寻壑怎是敌手。
直将人抱到山脚下了,沈越才堪堪放下,倒不是终于被寻壑的哀求所打动,而是为山道两侧的景致所震撼。只见往日空落落的阶梯两侧,而今整齐栽着草花,叶似兰,稀疏开着的几株纤细红花,妖娆得近乎诡异,直蔓延至草房子前院。
“这……这是?!”
寻壑站稳了,才解释说:“出征时你撂下话,说上山沿途光秃秃。所以北上述职前,我就安排人在两侧种上花木。”见沈越神色古怪,寻壑莫名惴惴,“你……你不喜欢?”
沈越摇摇头,不答反问:“这花是你选的?”
寻壑点头。
沈越一时哭笑不得:“这花好看是好看,可是你了解它否?它就是黄泉路上夹道盛开的曼珠沙华,即佛典里的彼岸花。”
寻壑即刻吓得失色,倒是沈越出言安慰:“算啦,若能和你共赴黄泉,死何足惧?走吧。”说着拉了寻壑一道上山去。
第87章 春风南浦送归船②
上到山顶,沈越一眼就望见正对着装裱起来的蝴蝶风筝,白绢作底,彩蝶为绘。大蝶下方以银丝作引,牵带着一同款材质样式的小蝶,二蝶缠绵相随,灵动翩跹。
“嘿嘿,”沈越冲上前去,抚摸打量些时,对寻壑感慨道:“滇南那段日子,我很少梦见你,倒是你送我的这只蝴蝶,常常飞入梦中。庄周曾说,‘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阿鲤啊,这俩蝴蝶以后就挂床头吧,每天一睁眼,我就想看看,大蝴蝶牵着小蝴蝶。”
寻壑明白沈越话中深意,可历经沉浮,寻壑早已惧谈未来,遂避开眼,兀自答道:“就依沈爷的。”
沈越将寻壑细微的神情收进眼底,却未出言指责。把画框挂到房内床头后,沈越拉着寻壑来到前院。从张伯那讨来的盆花早被程隐搬上山来,南下一路沈越除了狭弄寻壑,就剩照管这花了。经过沈越悉心调养,原本蔫耷耷的叶片而今稍露生机。
沈越取来花铲,就在院子里开始掘土,边挖边道:“种花除了日常浇水,从落种开始,我就得不停除虫、施肥、松土,碰上寒暑,我还要给它们保暖降温,总之劳碌不息。阿鲤你说,为着一场花开,费这么大气力值得么?”
寻壑思忖须臾,才答:“爷喜欢就值。”
“嗯,这花奄奄一息,看着难伺候,所以没人肯买。但我不介意,相较坐享花开,我更享受生命在我手中重获新生的过程,所以不远千里,我也要把这花带回来照顾。”
沈越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一个二尺深的洞穴就掘成了。沈越将那花盆挪近,敲打一圈外盆壁,好让泥土松落,接着抱起花盆,并吩咐寻壑:“扶好树身,别让它摔了。”说罢沈越倒扣花盆,植株便连根带土脱落,寻壑在下面托着,轻放到地面。
将植株扶正放入土中,沈越才觑了寻壑一眼,嗤笑道:“呵,既然明白‘爷喜欢就值’这个道理,怎就想不通我对你的好也是一样的。你只见我舍名弃利,却不见我乐在其中。”
花树栽下,寻壑帮着沈越培土,权衡一番,才如实道:“人言可畏,京城我听了些谣言……我的名誉不打紧,只是每回听了闲话,连我……连我都有些替爷不值。”
沈越不屑:“闲言闲语少去理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帮子人,以为封官定爵便是成就,子孙绕膝便是圆满,坐拥三妻四妾便是情爱,呵呵,不过是一帮随大流而活的蝼蚁罢了,自己都没活明白,还有脸面指点别人。阿鲤,你知我这人至情至性,这些话不是为了安慰你,而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想要和你坦诚相待,仅此而已,明白吗?”
寻壑闷声培土,好一会儿才无声点了点头。
沈越满意极了,啄一口寻壑面颊,紧接着拉起寻壑,‘吁’一声口哨,银狮即刻从后院奔出。原来这白毛畜生‘思乡’心切,甫一抵达仙眠渡,小厮解开缰绳它就冲上山来,躲在后院玩耍吃草。一场战事历练,叫它筋肉紧致不少,银毛锃亮,行动间虎虎生风,颇有宝马之威。
沈越一个手势,银狮将脑袋凑上前让主子抚摸,接着沈越指了指填埋一半的坑穴,对银狮道:“乖孩子,施肥!”
银狮得令转身,对准坑穴,‘哗啦’一声,一泡粪水掉进坑穴里,沈越提了铲子将粪土混合,最后盖土。
寻壑:“……”
见寻壑一副无语至极的神情,沈越打趣:“怎么?觉得西域名马被我糟蹋了?”
寻壑只差当场翻白眼了:“简直暴殄天物!”
花树栽好,沈越收起花铲,和寻壑走去后院小厨房净手,边走边说:“难道你没听说过‘无用之用是为大用’?银狮是宝马没错,可宝马首先是一匹马,是个畜牲。畜牲的第一使命,是活下来。所以,若非迫于生存,我宁愿银狮‘无用’,我不要它为我厮杀卖命。”
寻壑笑笑:“儒道教人进取,老庄则让人活得明白,爷真是深谙此道。”
沈越率先洗净,拿毛巾抹干自己的手,接着又替寻壑擦拭,并道:“我能不能活得透彻,还有赖你配合。所以啊,以后别再做一晚收一文钱的傻事了。不但作践你自己,还糟蹋了我一片真心,两败俱伤。明枪暗箭我不怕,倒是你这自贱之举,叫我这颗心生生痛了几个月。”
一番话,叫寻壑感动得双目温热,正踌躇说些什么话回应,不想沈越从怀中掏出一物。寻壑伸长了脑袋看进去,只见盒内白缎上横竖躺着几根汗毛。沈越语带嫌弃:“我栽的一院子花,一开就是一树,满园飘香。而你呢,半年了就产这么点儿花瓣。”
寻壑脑门一轰,霎时想起这即是沈越装自己菊花的珐琅小盒,未想时隔半年这老流氓还随身带着。寻壑一腔感动顷刻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是恼羞成怒的气急败坏,亮出爪子就朝沈越挠去。
二人追赶着回到房间,可惜寻壑不是沈越敌手,三两下就被沈越拿床单衣物捆成了螃蟹。厮磨了会儿,外面传来晏如的嗓音:“丘公子!”
晏如素来大大咧咧,可毕竟知道沈爷丘公子共处一室就是干柴配烈火,是故入室必先提醒一句。
“进来吧。”寻壑反应过激,没掌握好力道,竟一脚把沈越揣下了床。
晏如进来,看到的就是脸砸在地面、半个身子还挂在床上的沈爷,好歹也是经过人事的新丈夫,晏如心里明白,却面不改色,对寻壑说:“刚刚萱宝斋的伙计送来东西,说公子的宝贝粘回去了。”同时交出一包裹。
沈越才爬起来,才抬眼就撞见寻壑慌张神色。寻壑发现沈越注视自己,佯装随意将拿包裹丢掷到床尾,并让晏如退下。
“什么东西?”沈越果然问。
“小玩意儿而已。”
“给谁的?”沈越又问。
“不给谁,我……我自己玩的。”寻壑显然慌张了。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那我看看。”沈越说着探身去取。
寻壑要拦没拦住,终究被沈越抢了去。
沈越打开这缂丝绣的香囊,角落躺着一枚扳指,玉色泛黄,边缘多有缺损,确实是一块再廉价不过的小玩意儿,可沈越见了,眼瞪得不能再圆……
“你竟然存着它!原来它还在!!……”说时,沈越语中带着哽咽。
此物正是寻壑初进沈府那年,攒着沈府发的工钱,用这些清白银子给沈越买的生辰礼物。沈府抄没那天,王公公奉旨抄家,寻壑陪同前去,却避开了现场绕去水无月,在一地废墟中捡走了这枚被沈越丢弃的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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