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姨娘却不理会他二人疑问,只紧盯落指处,又看一眼寻壑,转而一手握住寻壑腿肚,另一手覆上他胫骨,只见她十指一紧,伴随着‘卡’一声,带动寻壑一记闷哼,盖在额头的冰巾也随之落下。
殷姨娘松了手,拭开额际碎发,才道:“小丘右腿腿骨又折了。”
“什么叫‘又’?”引章奇怪。
殷姨娘看一眼沈越,沈越竟垂眸避开对方目光,转而低头拾起冰巾,重又放回寻壑额上。
引章却没注意他二人的怪异神情,倒是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公子游水时突然没力,就是因为骨折?”
殷姨娘点头:“八成缘由在此,至于其他……小丘本就操劳了一天,游水费劲,他体力不济,也是在情理之中。”
“那现在怎么样?病情如何?”
“发着低热,吃过药明儿应该能好,至于腿骨,照旧休养即可。只是……可怜小丘,又耗了些元气。”
……
沉默片刻,引章才呢喃:“好歹捡回一条命。”
对此劫后余生,此刻寻壑却无甚庆幸,眉头拧巴得紧,昏睡依旧。
“找到了!”倏的外厅一声叫唤,室中三人看出去,却见换过一身干净衣服的金芃羽进来,手中拈着一张湿透的黄纸。
引章上前接过,不由瞪大了眼:“这……这不是锦绣衣庄的契约文书么?公子出去追的就是这个?”
“是。”
沈越兀自上前,接过看了两眼,沉声问道:“区区二万两白银的交易,就值得他豁命去追?”
无人应答。
沈越捏着纸张的手泄气似的垂下,改口问道:“偌大丘府,你们都住前院,他自己独辟一间破草屋住着是为哪般?”
死寂些会儿,引章开口打破沉默,却是附议似的感叹:“公子爱财如命,可对我们却是顶顶大方。沈爷你莫问,因为连我还弄不清楚,公子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苛刻的总是自个儿。”
接连几声叹息。
沈越往屋里看去,榻上人身板太过单薄,若非知道他此刻就在那儿躺着,远远看去,说是榻上只是一床空被子,想必也有人信。
肃杀之际,还是引章发声,对沈越道:“沈爷,公子有我看着,你去把湿衣服给换了吧。”
沈越随手将文书丢给金芃羽,大步迈出草屋。
第36章 缥缈孤鸿影①
寻壑一觉醒来,熟悉的竹木床顶架,被褥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暖和,若非右腿丝丝抽疼提醒着寻壑受伤之事实,昏睡前那场落水惊魂,仿佛只是虚无梦境。
但也不全真实。毕竟,体力竭尽之时,竟然看到了沈越的脸。
怎么可能。
他不谙水性,怎可能下水救人?
更重要的,他早已命丧战场,魂归天外,怎还会有肉身,救自己于水火?
幻由心生。命悬一线时,这世上,自己最想再见一面的,果然还是他。
寻壑苦笑。
正挣扎着起身,引章恰好进来,喜道:“公子醒了!”
寻壑颔首,抱歉道:“对不住,又让你们虚惊一场。”
引章果然没好气:“你要真拿我们放心里,追账单的时候就不会往河里跑了。”没等寻壑应话,引章又道:“对了,刚刚外面来了个叫齐公的人,说是要见公子。我不认识他,就叫他在外面等着……”
引章一语未完,寻壑惊呼:“什么?!齐公?快!扶我出去?”
“公子你的腿……”
“外面等着的是当今圣上!还顾什么腿,连命都没了!”
“什么!……”引章通身激灵,赶紧扶寻壑起来梳洗打扮,拿出了备用的拐杖,寻壑杵着着杆木就一瘸一拐去前院了。
花厅宽敞,中堂三面陈设黄花梨桌椅,左侧第一把圈椅有一人正襟危坐,蒲桃色窄袖交领襕衫,头戴高装巾子,雅若玉山,润似朗月,却又带着股肃穆的庄严。
除了成帝还能有谁。
“见过齐公!”寻壑弃了拐杖,单膝下跪行礼,成帝将其扶起,语声爽朗,要寻壑不必拘礼。
小厮刘二正奉上茶水,寻壑见状喝住:“下去!”转而对引章吩咐,“你去拿了我书房博古架的老班章泡上。”
刘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给镇住,但来不及错愕,就让引章给拖下去了。
成帝无奈摇头:“朕不过兴之所至,移步至此。你这般大费周章,倒叫朕觉得打搅了。”
“齐公言重!”
寻壑请成帝坐下,自己就要侍立一侧,但被成帝按下。
“出门在外,繁缛礼数就省了吧。”成帝说着又叹一声,“羡陶那小子懒,茶水只备了普洱,倒叫你误会,以为朕只喝普洱了。”
“齐公哪来的话。小厮不懂茶,上了今春新采的洞庭美人香。殊不知,绿茶虽有消困奇效,但耗人精气,不宜多饮。普洱性温,正值入暑时节,生津消暑,实乃佳饮。”
一番话说得成帝抚掌而笑:“好一个伶牙俐齿丘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家,劝起人来头头是道。咦,怎么带了拐杖,伤着腿了?”
寻壑将拐杖放到身后,若无其事道:“昨儿大雨,回家路上把脚崴了,不碍事。”
寻壑长衫盖住了腿,成帝瞧不出所以然来,便点点头:“以后可要当心着点。”
“多谢齐公挂念。”寻壑说时,引章奉茶上来。
成帝接过茶盏,随口问道:“最近生意如何?”
“自家那些,不过是小孩儿过家家。承蒙圣眷,九畹今年新增几十万匹的织造量。臣不敢怠慢,打算月中便下江南查看今年蚕桑收成及缫丝情况。”
成帝点头,眼神放空:“下江南啊……那也算是返归桑梓了。”
闻得此言,寻壑眉目间现出愁态。成帝察觉,问:“可是想起了故人?……沈将军为国捐躯,可惜连个全尸都没能保住。朕唯有亲自安排,给他以国礼安葬,才能略表怅恨。”
寻壑点头:“沈将军在天有灵,定能收到圣上一片心意。只是,我所忧心……还有其二。”
“哦?你说说看。”
寻壑略作踌躇,才开口:“我之忧,是替齐公不值。”
齐公听了一愣,旋即了然点头,对寻壑道:“你但说无妨。”
得了成帝应允,寻壑才继续道:“圣上压下百官重修长城以御北虏之议,改而谈和,重开中西商道。此乃开源节流的惠民之举,竟遭倾朝非议,惜哉叹哉!”
齐公无奈:“连你亲叔叔都不赞成迁都,倒是你理解朕。造化弄人,朕的知己,不在朝堂,竟在商场。”
寻壑暗自咬牙,鼓足勇气,才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齐公应允。”
“你说。”
“臣听闻极南处的香格里拉高地,巨木蔽日,古树成林,且木质硬实,驱虫绝蠹。而今广陵宫殿在建,此乃经国之盛事,不朽之大业,以此佳木为顶梁柱,才堪绵延国祚至万世。是故,寻壑请求此次南下,自费为大齐觅此良木。”
闻言,齐公连连拍了几下扶手,才‘啧啧’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只是,迁都之事非议众多,恐怕……”
不待齐公说完,寻壑就抢白表态:“齐公待臣恩重如山,臣当结草衔环以报。区区效劳,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为君分忧罢了。”
向来稳重的齐公,此时竟站起身,拍拍寻壑肩膀:“江宁织造正好空缺,恰好你南下,这份差事,就由你补上吧。得了官名,日后办事,你也方便些。”
闻言,寻壑也管不得腿骨折断,径自起了身复又跪下:“谢主隆恩。”
成帝将其揽起,扶寻壑坐回原位,才道:“朕要回宫了。你腿脚不便,不必远送,回去歇着吧。”说着,便出花厅去了,门旁候着的侍卫尾随其后。
引章识趣,不待寻壑吩咐,就走在前面引路。
踏出丘府之时,一头戴箬笠的负荆莽汉迎面而来,擦身之时,齐公似有所察觉,顿住脚步,语声清朗,但却是一声喝令:“站住。”
那负荆壮汉打了个冷颤,但还是乖乖定住身形。
齐公脚步回移,返身上回阶梯。
莽汉纹丝不动,箬笠低垂,掩住脸面。
齐公只见箬笠下的一把胡乱髭须,久久,齐公像是极期待又极忐忑似的,嗓音带着几许微妙颤抖,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莽汉僵持片刻,最终一声无奈喟叹,索性摘掉斗笠,大方抬头;
“不用认了,是我,皇上。”
齐公双目睁得不能再大。
引章更是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
未料想沈越竟丝毫不作掩饰,大方示众。
“你!”向来风轻云淡的成帝此刻被气得全脸通红,指着沈越门面半天骂不出一句,最终气急败坏地对身后侍卫命令:“把这瞒天过海的欺君之徒给我拿下,依法论罪!”
引章浑浑噩噩回到草房子。
寻壑一眼就瞧出姑娘的不对劲,便问:“怎么了?成帝回去了?”
引章点头。
“那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是为哪般?”
引章摇头。
寻壑掩上账册,撑起身子,目光飘渺犹疑,问引章道:“昨天是谁救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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