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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郎归 (贾浪仙)


  呜呜咽咽,恍然已非人音,而是,野兽痛极时的哀嚎。
  害怕似的,靠近尽头墙面时,沈超步子变得犹豫,渐渐慢下。待看清情形,沈超瞪大了眼,破口惊呼:“住手啊!”
  缚在刑架上的人,森然见骨,肚腹更是血流如注,火光明灭,映得行刑人手中的刀锋愈发凌厉冷冽,然而,他们对发号施令的沈超置若罔闻,只在沈超身后之人抵达时,方齐齐问候:
  “主子。”
  “他……他是阿鲤……?”沈超指着那人,颤颤回问兄长,似乎不可置信,如此重刑竟是兄长授意。
  不知是无暇理会,还是无颜面对,沈越未答弟弟的发问,只对三名黑衣人吩咐:“带他出去。”
  向来遵命的黑衣人闻言竟面面相觑,沈越蹙额:“怎么?”
  其中一人站出,抱拳道:“主子,他才受琵琶刑,使力不得,只能抬出去了。”语声嘶哑,正是那声如鸦鸣的影卫。
  “那快找担架啊!”沈超咆哮。
  可黑衣人不为所动,只在沈越点头之后,才各自上前解开缚住寻壑四肢各处的铁索。
  提线木偶一般吊在墙面几天,而今松了束缚,寻壑顿时直挺挺往下倒去。沈超不管不顾,冲上前接了个满怀。怀中人烂泥般瘫软,只在怀抱相触、与沈超四目对上的刹那,弱弱颤动两下羽睫。
  沈超声线打颤,道:“阿鲤,对不住,我来晚了。”


第16章 螃蟹
  进了姑苏沈府,阿鲤并非就此一帆风顺了,尤其是前面两年。
  好些旁系子弟、小厮婢女,都对空降沈府却备受器重的沈鲤异样眼红,从中作梗防不胜防。
  戊辰九月十八,是沈越父亲花甲寿辰。虽然老人遣了小厮传话,修道务求清静,叮嘱晚辈不必前来探视,切忌铺张。但礼数还是必不可少的,恰巧沈超近来官府事多,无暇抽身,沈越便将这一任务派给了沈鲤。
  待到十八那日,一切筹备妥当,沈越亲自点卯,可算来算去,发现寿桃少了两对儿,寓意高寿的九十九盘斋食也欠了两盘。
  眼看启送时辰将至,沈越不由皱了眉,厉声斥责沈鲤:“就这么点事儿,你都办不好!”沈鲤在周遭一众下人直愣愣的目光中,低眉顺目道:“我备了些救急,立刻补上。”毕话撒腿跑去。
  可沈鲤才迈了两步,就迎面撞见怒气冲冲的红巾。姑娘手上揪着个小厮,一见沈鲤便问:“鲤哥儿,寿礼是不是少了!”
  沈鲤愕然:“是,我这就去……”
  “不用了,少的都让这小子藏起来了。幸亏我撞见,不然又冤枉了鲤哥儿!”
  那小厮被当面揭穿,痛哭求饶自不在话下。沈越利落处置了,同时想起此前种种,自此多留了个心眼儿,以防再有人离间。
  献寿归来,时值傍暮。对于上午的当众斥骂,沈越多少过意不去。下了轿,主动对沈鲤道:“今晚来鹿柴吃饭吧。”
  沈鲤人前向来温顺,这次也不例外,柔声应道:“好。”
  金秋九月,正是吃蟹好时节。
  钳肥膏厚的螃蟹,金澄澄油亮亮一盘端上来,光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沈鲤罕少食荤,但对河鲜海味却情有独钟。故而,这顿……沈越勉为其难承认其为‘赔罪宴’吧,全由鱼虾蟹贝组成。
  可沈鲤有一难——尤嗜螃蟹,却不懂吃蟹。只要不是沈越替他剥好剔肉,沈鲤必定一通乱嚼,吃出一盘蟹壳渣子。
  所以螃蟹一端上来,沈越就熟门熟路拣了一只剥壳。蓦地想起沈鲤近日闹肚子,而螃蟹性冷,断断吃不得。沈越对螃蟹没有执念,沈鲤不吃,他也懒得剥,遂将这八爪怪物丢回盘里,随口对沈鲤道:“这几天你肚子不好,不能吃螃蟹。”
  话才落下,玉漱匆匆跑入,道:“沈爷,县丞说有要事求见。”
  本来要好好陪沈鲤吃顿饭,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但公事马虎不得,沈越只得抽身,临走前对沈鲤交代道:“我去去就回。”
  待沈越从官府出来,竟已亥时,大叫不好。匆匆赶回府里,进了鹿柴后院,一看,人走茶凉,空剩一桌盘碗摆开。
  以往阿鲤就算吃完,也会在书房等着的见了自己再回去的。
  可书房也不见人。
  看来这娃娃确实生气了,生闷气。
  沈越苦笑着,回到后院,定睛一看,却见盘盘碗碗之中,赫然一道山堆似的蟹壳渣子。
  如此杰作,还能有谁。
  沈鲤看着这嚼得壳肉混杂得一堆残渣,不由浮现起沈鲤独对桌肴,久等却不见人来,最终恨恨,却只能干啃螃蟹泄怒的忿忿憨态。
  这是为数不多、关于阿鲤发脾气的回忆了。
  阿鲤就是这样啊,生个气,也不过是违背叮嘱啃啃螃蟹。
  未及弱冠,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处处坚忍。沈越明白过来,莫名心疼,出了后院,便向水无月步去。


第17章 酒醒梦回清漏永①
  饶是影卫手脚利落,在将寻壑搬上担架时,还是畏畏缩缩了——浑身伤口,碰哪儿都可能加重伤势。
  沈超挤开一名影卫,指挥下终于将人放上担架,一行人匆匆步出。为首那哑声影卫问:“主子,人抬到哪儿?”
  “碧霄阁。”
  闻言,沈超侧脸看向兄长。
  沈越避开胞弟目光,解释道:“你有家室,别吓着他们了。”
  沈超默然。
  行至碧霄阁,玉漱恰巧出门,见了沈越,忙上前道:“爷,饭菜都热几遍了,还没见你回来……啊呀,什么味儿这么臭!” 待玉漱看清担架上的东西,立马吓得弹开几步,“啊……这是!……”
  沈越极难启齿一般,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沈鲤。”
  “沈鲤?……鲤哥儿?他不是……”终究是处惯了的人,玉漱见主子神情不对,及时住了口。
  而后入屋,敞亮烛光下,架上人情形一览无余。
  饶是影卫已然司空见惯,此刻还是别开了头,自不待说凉气倒吸的沈越沈超,而玉漱,直扑到门外干呕了。
  架上人虽是人身,可哪还有个人形?
  ——头颅了无生气歪斜着,唇色龟裂灰白得诡异,下颌髭须丛生,脏湿碎烂的单衣粘巴在身,通体不见好肉,皮开处更是血块胶着,右手手掌已然溃烂……
  就连沈越,一时也难以承认,眼下这摊烂泥,是他过去认识的沈鲤。
  “沈大人!”
  沈越回头,方才差人请的太医到了。须发皆白的老人,气喘不止,额上更是汗珠涔涔,足见来路匆忙。
  “钟老神速。”沈越上前搀扶。
  钟太医挥手婉谢,并道:“影卫来请,老朽知必有急事,什么情况?”顺着沈越指向看去,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太医,也是一顿。
  沈超着急道:“钟太医,要不把人抱上|床去,方便您诊治?”
  “万万不可!”老人断然摆手,“这孩子被下了死手。挨了弹琵琶的人,轻易不可挪动,否则,断骨就可能接不回来了。”
  “可方才我们已经……”
  “我看看罢。”老人肃然蹲下,探了脉息,复又撩起衣物查看伤情,期间几下指尖轻触,已然昏迷的寻壑竟触电似的战栗几下。
  太医回手,眉头紧皱,沉声道:“二位大人,这……老朽不能保证……”
  “我们信钟老,大人放手救治,一切需要吩咐便是。”沈越关切道。
  “好。”话毕老人自怀中倒出掏出一只拇指瓷罐,倒出三粒红丸,往寻壑嘴里喂去,又吩咐道,“打三盆温水,先替他擦洗身子。我徒儿外出行医,这里需留一名男丁给我助手,其余人等出去。”
  “我留下吧。”话一出口,沈越也是有些惊异——连日日理万机,此刻竟理所当然承下了这照顾人的差事。一抬眼,对上同是惊讶的沈超眸子,沈越一时语塞。
  也难怪,毕竟,方才自己始终冷静,不见急态。
  沈超只得出去,可终究放心不下,便在廊下站了,看沈越进进出出,端出一盆盆脏污血水。
  长夜漫漫。
  也不知站了多久,腿麻得恍惚中的沈超都不得不清晰感知的时候,钟太医终于捶着后腰蹒跚着步子出来。
  “钟老,如何?”
  太医摇首:“该施救的都尽力了,剩下的,看造化吧。”
  沈超正着急跨入阁中,突又想起什么,驻了步子问道:“具体什么情况?他身上有哪些要紧伤?”
  老人一声叹气,才道:“他腹中两处肋骨断落,接骨无望,只得取出……”
  老人每个字眼儿就像弹丸,毫不留情击打着沈超五脏六腑,从前听故事都会避而远之的情节,此刻,竟发生在身边人的身上,而自己还不得不听,不得不面对。
  “右手掌灼伤严重,五指粘连,我替他剪开了,只是,能恢复到何种程度,还得看此后疗养。右侧下肢也……”老人语声减弱,再不忍继续说下去——听者已然痛苦得连连后退。
  “怎么会……大哥怎么忍心……”
  钟太医宫中沉浮三十年,古稀之龄能全身而退,其中之一的缘故,便是他深谙不闻自保之道。故而不理会沈超混乱中的呢喃,只拍拍沈超臂膀,似要说些什么安慰,终究未有出口,叹息一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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