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义庄门前,门口有两个士兵守着,可见对这具尸身颇为重视。冯怀素来得颇巧,恰好碰见了左含章来此辨认。暌违一年,左含章变了不少,眉眼间少了少年的意气风发之意,经常锁着的眉头在眉心刻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凌厉。
左含章看见他,愣了一下:“怀素?你怎么过来了?”
“陛下叫我来与百夷交涉赎人一事,受不了要确认一下使团生死。”
左含章点点头:“既然如此,一起吧。若是确认了身份,我也好安排着送他回乡。”
两人相偕进了义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死气,左含章不想在这里多加停留——这一年他看过的尸首太多了——大踏步走到了尸首旁边,只一眼,他就觉得胃中有些翻滚。此人死状之惨实在罕见,尸身面目浮肿,半边脸上被烙铁烧焦了,浑身上下遍布血痕。十指指甲被生生拔了下来,干涸的暗红色血液凝固在指端,手指应该是上了夹棍,血肉模糊成一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脚趾也是类似的状况。左含章强迫自己看着这具尸首,虽然已经是面目全非,但仔细看确实和崔昭灵有七八分相似。
“不是他。”
左含章听见冯怀素干净利落地论断:“确定吗?我看有七八分的相似。”
“确实有七八分的相似,但也就只有这七八分了。”冯怀素比划了一下:“这人比崔昭灵高一寸上下,你看他的手,虽然血肉模糊,仍然看得出指节粗大,崔昭灵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少爷,哪里来得这样的指节?面貌确实有些相似,只是你瞧这里,崔昭灵左边眉间有一颗细小的痣,这人却没有。再看他的头发,发色比崔昭灵浅不少,发量也要比崔昭灵多。”
左含章见他言之凿凿,心中略感古怪:你们不是政敌吗?你怎么对他这么熟悉?他按捺住这份怀疑,仔细看了看,也开始觉得这人不像崔昭灵起来,
“这人身上是银兔符,却没有青玉符,按道理,青玉符象征他的主使身份,如今他滞留百夷,当是不肯离身的,百夷人向来喜爱金银器,将青玉符搜刮走,留下了银兔符实在不合常理。百夷大费周章地送来这具尸体,显然是要阻止使团回朝。由此可见,使团应当尚无性命之忧。”
左含章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由此可见,百夷那边不想放人。”
冯怀素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转开话题:“话说回来,含章,你为何会突然带兵偷袭荷郓城?”
左含章抿紧了嘴唇,神色中的哀恸几乎要渗出血来:“是我自作主张。你们一个个都只说据守不战,如今的状况不比继元之乱时好得多,怎么就不能一战?到底是我太莽撞,不但害得使团被困,摆流沦陷,还害了父亲……”
冯怀素在心底微微一叹,安慰他道:“含章节哀,只是你能调动的兵力有限,摆流又有重兵把守,如何会就此沦陷。”
“我怀疑……是摆流令赵梁和百夷相互勾结。”
“含章慎言!”冯怀素立刻道:“兹事体大,万不可胡说。”
“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至今为止仍未上报至玉京。”左含章压低声音道:“我计划偷袭荷郓城,自然不敢让父亲知晓,我此次护送使团来南疆,可用的人数量并不多,只得找摆流令赵梁借兵,他兵权虽不重,可好歹能借出近一千人,当夜出兵,结果荷郓城早有防备,简直是瓮中捉鳖一般。我带兵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却发现摆流城内火光冲天已然沦陷,此外竟还有余力围攻沱县。当夜我父亲接到沱县急报,驻军匆匆开拔,虽然回防及时,守住了沱县,但父亲被毒箭所伤。待到百夷终于从沱县退兵,当日之事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派人私下调查了一番,发现摆流的这个赵梁和三年前被调任到此处的赵梁根本不是一个人,真正的赵梁早就死在赴任的路上了。”
冯怀素颜色铁青:“偷梁换柱。”他看向左含章:“如果只是这些,你没有理由不上报,可还有其他事情?”
左含章有些犹豫地看向那具尸首:“我不知崔昭灵是否参与了。当日我偷袭荷郓城失败,自知是害惨了昭灵,按百夷风俗,恐怕不日就能收到使团的人头,结果等了一年迟迟没有动静。如今你一来,百夷立刻送来了一具假尸首,更让我不得不疑。”
冯怀素心下一动:“你为何会怀疑崔昭灵与赵梁相互勾结?”
“使团一路行来,崔昭灵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赵梁极为热络,临走之时与赵梁几次密谈,每每都要避开我。如今百夷又巴巴送来了这具假尸首,简直像是为他遮掩一般。”
“含章,你人情世故到底知道的太少了。崔昭灵待赵梁热络不是对他热络,而是对摆流令热络,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毕竟是外来的,资历又浅,借摆流的地界行事,出使百夷风险又高,自然不好与地方官为敌,给自己平添麻烦。他与赵梁几次密谈都避开你,恐怕不是通敌,而是要赵梁在他走后辖制于你,免得你惹是生非,不料所托非人。而这尸首,你不觉得太过凑巧了吗?百夷有耐心花三年时间在摆流城钉下这么一根楔子,如今这出,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吧?”
左含章当即明白过来,语气愤慨:“好一手离间之计!若不是你来了,恐怕我就着了道了!”
冯怀素有些后怕起来,若是左含章将此事报给辜涣,难保辜涣不生疑心,若是牵连上崔氏,恐怕是要与世家彻底撕破脸皮,到时国内生乱,南疆恐怕就要岌岌可危了。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惶惶,便明白自己和对方想到一起去了。
“怀素,如今要怎么做才好?”
“今日之事不可与第三人说,更是绝不能让陛下知晓。”冯怀素思量半晌道:“如今使团八成还活着,你修书给百夷,询问其他人下落,要求他们把剩下的人交出来。”
“若他们狗急跳墙杀了其他人呢?”
“不,”冯怀素目光灼灼道:“他们会发觉你没发现尸首不是昭灵,离间之计不能生效,急的就该是他们了。”
一路风尘加上大悲大喜,冯怀素回了房间之后,只觉得疲惫不堪,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床上,可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却又无比清晰。南疆天气炎热潮湿,冯怀素只觉得衣服都黏在了身上,不由地想起崔昭灵,他若是还活着,这一年在百夷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他好不好?会不会受了刑?
当日送使团离京,他甚至都没与昭灵好好说上一句话,就算心中不安,却强要安慰自己他总会回来的,不料别时容易见时难。一年未见,他起立坐卧,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按捺了再按捺,自省了再自省,还是管不住自己一颗心。不由地自嘲起来,冯怀素啊冯怀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落花已经遍寻不得,流水忽而有了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切磨难,其来有自,活该你自作自受求不得。他道自己是错了。于是,山水重重,他仍找来了,可若是死生相隔,他要怎么办?
冯怀素怕了。怕极了。
第17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叶集病了。
他们在鬼鸮林住了还不到一年,叶集是他们当中第十四个抱病的,这里缺衣少食,药品更是不可得了,病了只能硬扛着。前头病了的十三个人,只活下来了两个。崔酒派人轮流看护他,叶集一直发着低烧,神识模糊,一天有大半时间在睡着,不过三四天功夫,人整个地瘦了下来。
“他情况怎么样了?”
负责看护叶集的祝籁摇了摇头:“没有好转,所幸,也没有恶化。只是再拖下去,再好的身体迟早也会给拖垮的。”
崔酒看着躺在床上意识昏沉的叶集,他脸色苍白,两颊微微凹陷下去,嘴唇也干裂,迸开了血色的裂痕。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半晌,睁开了眼睛,祝籁大喜:“你醒了?先别说话,先喝水。”
叶集神色还迷茫着就被灌了大半杯水,他嗓子哑着,低声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正赶上午间,崔酒叫人盛了一碗野菜汤给他,叶集摇摇头,推开了碗:“不用给我,浪费了。”
祝籁端着碗,怒其不争:“胡说什么?你才多大年纪,哪就那么容易死了?”
叶集倚在窗边,看向崔酒:“我还能活几天呢?”
崔酒接过汤碗轻轻放在他手里:“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你能活几天?想想你妻子,你要是这么死了,可就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抛下了。”
叶集垂眸,苦笑:“现在难道不是孤零零抛下她一个人了吗?”
“纵使山川相隔,也总有一日能再见;若是阴阳相隔,你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她了。就算你愿意等,你怎知她会不会愿意你等?”
叶集沉默了半晌,自己端起那只粗陶碗把野菜汤喝了干净。崔酒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递给他一碗汤,叶集看了看他,心知这是崔酒的那份,他没有推辞,接过碗把汤喝干净了,低声道:“谢谢。”
“好好休息。”
见崔酒要离开,叶集忽然道:“能把窗打开吗?屋里有些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