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奇罗乖乖退到了栅栏外面,稍微高声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采药啊,我过几天就要回来验收啦!”没人搭理的狐奇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悻悻离开了。
陈颉指着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问道:“主使,这些东西怎么办?”
“分成等份,等今天采药的人回来之后,送到各个竹楼里去。”
陈颉叹气:“还有三天就是中秋了。”
算起来,他们困在百夷已经一年有余,第一年尚还在牢狱之中,满心都是惶惶然,也顾不上思乡,今年却不同。有了和狐奇罗的交易,日子过得容易了不少,他们大多是年轻人,恐怕还是首次离家如此之久、如此之远,愈接近中秋,思乡之情愈发严重。最近这几天,使团诸人都有些恹恹的,今日看见狐奇罗送来的东西,更觉得心里不舒坦了。
叶集瞥了一眼地上的东西:“不用算我的,我不要。他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
陈颉蹙眉:“狐大夫左右是一片好心,你这样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叶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片好心?只怕是绵里藏针、口蜜腹剑吧?挑什么时候不好,偏选在这时候,分明是来摇动人心的。不信你问崔主使。”
陈颉询问地看向崔酒,崔酒看了看叶集,又看了看陈颉:“好了,左右都已经如此了。”他对陈颉道:“景行,狐奇罗恐怕是舍岈的人,他暂时可行,但未必一直可信,你最好不要与他太过亲近。”
陈颉一脸难以置信,叶集给了他一个“我就知道你不长脑子”的不屑眼神。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就听见崔酒道:“云赞。”
叶集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一副异常谦逊无辜的模样:“在。”
“你是个聪明的,只是难免冲动了,这些事情你心中有数便好,何必故意去找人狐奇罗呢?”
叶集称是,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看得陈颉在心中非常不君子地翻了个白眼——这才是口蜜腹剑、里外不一的典型吧?
崔酒看着自己手底下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陈景行像博景侯薛清檀,是典型的君子,光明磊落,待人真诚,从来不以恶意揣度他人;叶云赞则像如今的中书令郑霜壶,聪明归聪明,为人处世颇有些生冷不忌、剑走偏锋的味道。若有一日,这二人能重回朝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但愿——但愿他能将这剩下所有人都平安带回去,给他们谋个好前程,也算对得起在百夷过的这些担惊受怕的困难时日。
“咕咕咕——”
听见这奇特的叫声,崔酒看了一眼落在他竹楼窗边的紫雀,心知是舒恩那边又传来了消息。他并没有立时去查看消息,而是等到众人休息的时刻,在无人处拆开了它带来的弹丸。这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写不下多少东西,很多东西只能简略了再简略。
崔酒扫了一眼这次的消息,神色立刻冷硬下来。纸条正面写着十一个字:冯欲集世家之力赎人未果;反面写着:二勾结朝臣。崔酒将纸条丢进了火盆中,翻腾的火舌点亮了他半面脸颊,跃动的光影舔舐着他的低垂的眼睫。
来的人原来是他。崔酒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冯怀素啊冯怀素,真是无论什么事情都能把主意打到世家头上。只是真当他叔父与他一样好对付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凡事有一则有二,这事一旦开了口子,皇帝行事恐怕就要浑不在意起来,若是不小心办砸了或是缺钱了,就要把主意打到世家头上了。如此怎么了得?何况他们世家为帝王办事,为朝廷卖命,何以最后还要自己收拾烂摊子?既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里来的这样的美事?
崔酒用火钳从火盆中将那张特制的字条夹了出来,上面的字迹已经消了。他想了一会儿,用草杆蘸着水在上面写道:勿忧此事;然后又翻到了反面,写道:切忌妄动,不可发难。崔酒将前几日挖出的蚯蚓喂给了紫雀,然后将那纸条重新团成弹丸大小喂给了架上待着的另一只紫雀。小东西瞪着黑溜溜琉璃似的眼睛,轻轻啄了啄他的手指,扇着翅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直到中秋,崔昭灵始终没有收到蓝舒恩的回信,心中难免有些担忧蓝舒恩没有听他劝诫,轻举妄动以至于给自己惹上麻烦。到底是中秋佳节,崔昭灵早早定下今日休沐,不必出去采药,左右一天工夫,耽误不了太多事情,以后几天加紧一些就能赶上进度。
这一年功夫,使团中的人早就相互熟悉了,在天色还没暗下来的时候,一群人围坐在竹楼前的空地上煮了一锅浓稠鲜美的蘑菇汤,每个人还分了半个野果。待天色渐渐暗了,就将篝火熄灭以免吸引来野兽。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直等到月亮出来。
人有情而月无情。到了十五,月就会重新圆满起来,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明亮皎洁。可惜,月圆人不圆。众人看了一会儿圆满的月轮,心下难免惆怅,不一会儿就纷纷散去了。
叶集是最晚离开的一个人。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盯着月亮看了很久,久到崔昭灵以为他会这样枯坐一夜。一直到月上中天,叶集才拍了拍衣襟,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毫无声响地回了竹楼里。
崔昭灵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也不免难过起来,他和他妻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新婚燕尔,却不得不匆匆告别,这一别已经是一年,而归家之期仍遥遥不可闻。
而这,全是他的错。若非他毫无戒备,轻易中了舍岈的圈套;若非他执意要留在百夷,他们这些人原本是不用困在这里的——这些,全是他的错。
崔昭灵闷闷地咳了几声,将窗子掩上了,开始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自己的计划。他正想的出神时,突然听见门口“吱呀——”一声轻响,在静寂的夜色里分外刺耳,门外转进一个漆黑的人影,崔昭灵立刻警醒。
“昭灵?”
崔昭灵听见那个声音呆滞了一会儿,难以置信道:“舒恩?”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眉眼灵动活泼的脸庞,他笑得有些羞涩,确是蓝舒恩无疑:“是我。”
崔昭灵连忙将他拉进屋内,将门栓住了,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夜间进鬼鸮林多危险,你不要命了?”
蓝舒恩见他似乎有些气急了,立刻道:“舒恩莫急,我这次来是哥哥同意,派了人一路保护我过来的,不会出危险的。只是我让他们留在外面,免得惊动了其他人。”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坛:“你看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崔昭灵无奈地看着他,接过酒坛道:“看在美酒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
蓝舒恩低声哼笑:“一年没见酒,你肯定馋坏了吧?”
崔昭灵打开酒坛,不由赞道:“唔——清香怡人,果然是好酒!”他就着酒坛喝了一口,过了好半晌才道:“既然有了好酒,当有皓月作陪才好。”他重新将窗子打开,清朗的月色洒落在竹楼内。两人就着月色,沉默着分饮了一坛酒。
第20章 满目秋风百事非
已经是后半夜,窗外月色如水。崔昭灵与蓝舒恩倚坐在窗边,各有心事,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是一坛酒喝得再慢也有喝尽的时候,崔昭灵喝掉了最后一口酒,偏头看着分外沉默的蓝舒恩。
“你有心事。”
蓝舒恩笑了一下:“什么也瞒不过昭灵。”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是什么大事,昭灵不必理会。我这次来,一是来看看你是否安好;二来是关于上次传书时你的建议。”
崔昭灵恍然:“难怪一直没接到你的传书。”
“如今舍辻与朝臣勾结,欺上瞒下,意在鬼主之位,我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为何不能在此时发难,打他个措手不及?”
“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还有这么急躁的一面。”崔昭灵拍了拍他的肩膀:“还不到时候,你此时揭发此事只能打草惊蛇。”
见蓝舒恩一脸不解,崔昭灵为他细细解释:“舍辻是百夷王子,出身不低,在百夷的影响力也不可小觑,舍岈心知他图谋不轨,却始终没有动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你是舍岈的兄弟,他也是,手足相残,即便是在百夷也绝非一个好听的名声,因此,若舍辻不是行径恶劣到不得不除的地步,难免会有各种流言蜚语。一个人待兄弟都如此残忍,待臣子又会如何?群臣很容易因此与舍岈离心。这是舍岈迟迟没有对他动手的原因,舍辻仅剩的优点大概就是谨慎了。”
“可我如今已经抓住他的把柄了?”
“这样的把柄舍岈手里握着的只怕是要比你多百倍。”
蓝舒恩心知这是事实,不由垂了眼睫,一脸委屈。
崔昭灵略略和缓了语气,低声问他:“舒恩,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心急?”
蓝舒恩抿了抿嘴唇:“你和哥哥之间,我会帮你;哥哥和其他人之间,我会帮哥哥。我想帮他的忙,而不是要他一直照顾我。”
“是我让你为难了。”
蓝舒恩摇了摇头:“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没人逼我。昭灵,这些事情我不懂。我原来以为自己一辈子当个协律郎,衣食无忧也就够了,事到如今,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