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那天薛岚因走后不久,晏欺便在谷口发现了结界边缘明显的松动迹象。很容易猜测的是,谷外的人为了想方设法监视薛岚因这柄实实在在的“活剑”,会以三十日为周期刻意打开结界引人出谷,而在这一进一出短短一天的时限里,四十九道结界必不可能每一道都完全合拢至天衣无缝——漏洞乃是固有的规律,只要晏欺周身内力恢复到往日那般无懈可击的上乘境地,在结界开合期间毁坏其中一两道气场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然而真正的问题恰好就出在这里。
按理来说,洗心谷底终日环绕的气劲与晏欺所修禁术本质上是水火不容的相冲相克,要想恢复如常是压根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当时的晏欺非常惊喜地发觉除了结界开合产生的漏洞以外,在四十九道气场精心笼罩的范围最边界处,有一块神域气劲较为薄弱的偏僻死角——只要坐在那里屏气凝神打坐调息的话,修为和内力会以极小的幅度缓慢增长。
只可惜,十来几岁的少年人再怎么生得敏锐聪慧,也注定摆脱不了年龄青涩所轻易带来的那种心浮气躁。那时的晏欺实在太过渴望回到外界自由自在的逍遥生活,以至于他压根没去考虑这样一个不合常理的小死角究竟从何处来,亦或是会否给薛岚因将来在谷底的生活带来巨大的隐患。
人性本是自私,这话总归说的没错。尽管过后晏欺毫不犹豫地为此赔上了自己的一生,也永远无法挽回十六年前所爱之人终被残忍分尸的血腥噩梦。
晏欺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在结界边缘待了整整三天。
头两天的时候精力大概还有那么点集中,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开始隐约觉得不对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晏欺模模糊糊地想了半天,忽然猛地一下就醒过了神——他的傻缺徒弟没回!
说好了隔日要教他射箭打猎的,这都第三天了,他是在上面绣花儿呢,还是等着娶媳妇生儿子呢,莫不是不准备回来了?
心急如焚的小师父瞬间化为深闺怨妇,一时半会儿连坐都没再打了,黑着张脸一溜烟跑回俩人住的小木屋里干站着等。
耐心一向有限的晏姓炸/药包,第一次破了例地茶饭不思,就光顾着在原地等。
然而第四天,徒弟没回。
第五天,徒弟也没回。
第六天,徒弟终于回了。但是天暖久晴的聆台山一带,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南域一带的初冬来得比往常要早,亦在同时带来无法言说的刺骨冰寒。
薛岚因回谷那日依然神色如常,就好像放几天鸽子能当没事儿发生一样,推门进屋的时候脸上还笑嘻嘻的,提着不知从哪里顺来的小盒点心搁晏欺手里,明摆着讨好他道:“师父,几天不见,想徒弟了没?”
小师父一张漂亮的俊脸已经黑成碳了,就坐草榻上悻悻瞪他,一心的怒火偏又在无形中渐渐软化下来,尽数转换为一句若有若无的质问,语气不明地道:“上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晏欺其实发现自己在这一点上,已经自私残忍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一方面自己千方百计地设法逃离出谷,一方面又在所剩不多的短暂时光里,想要吊着眼前这位会对他摇头摆尾的小徒弟。
“当然是出谷去了,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薛岚因转身嗖嗖进了厨房,净惦记着小师父几天没吃饱肚子,连忙赶去灶台边上烧火煮饭。
晏欺亦像个幽灵似的跟着一路瞎窜,只瞧他从头到脚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才忍不住有些将信将疑地道:“为什么这一次要这么久?平时不都只用一天的吗?”
薛岚因正低头忙着切菜,唯恐一个不慎剁坏了手指头,便仅是含含混混地随口应了他道:“这段日子沽离镇上来了不少外人,比以往要多。南北各方杂七杂八的小帮小派绕了一大堆,都嚷嚷着要见活剑,难免闹出一些乱子,耽搁了一段时间,就回得晚了。”
晏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一时说不上来,但见薛岚因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也不好意思黏上去追问太多,就只斜觑着他别别扭扭地道:“那……外面出了乱子,聆台一剑派那帮人可有强迫你去做些什么?”
薛岚因听罢微微一笑,反手将手里一沓绿油油的野菜分拨扔下了锅,很是自然道:“你在瞎操心什么啊?人家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要平息动乱的方法有千种万种,哪儿还轮得到我这种小角色派上用场?”
好像是这么个说法。
晏欺也觉得自己今天话问得太多,实在不像是以前那个说三句不耐烦的小炸/药包。
就当他耷拉着脑袋试图反省自己究竟有多失态的那个时候,薛岚因忽然又握着手里的铁铲往锅里有意无意地戳了一戳,看似漫不经心地缓缓开口道:“对了,师父。”
“怎么了?”
“我出谷这几天里,恰好碰到东南长行居那边遣了人前来捎带了几句话……”薛岚因眸色微黯,随后又匆匆压低嗓音继续说道,“那人问晏欺这大半年在底下过得舒坦不舒坦——还说,你要肯亲自滚回长行居里磕头谢罪的话,就勉强开恩放你……上去。”
晏欺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望人的眼神亦随之一寸一寸缄默下去,像是窗外最后一抹贪恋白日的夕光。
“师父,原来你真名叫晏欺啊……”薛岚因自顾自地笑着说道,“我说或玉二字怎就这么奇怪呢,弄了半天,竟是你诓我的……”
晏欺喉头一哽,瞬间又有些张口结舌地道:“那是我的……”
“师父,你想出洗心谷吗?”冷不丁的,薛岚因侧目凝向他,几近是毫无征兆地出声问道,“……一直都这么想的吗?”
聪明啊,这小子……晏欺当时就在想,旁人寥寥数语便能让他一次咬准了关键,直接判断出晏欺当初重伤跌落山谷的落魄处境。
可是问话问到头来,晏欺依旧保持着一语不发的沉默。
多话最易成为善良的谎言,何况,撒谎那人的本身就不够善良。
晏欺不想骗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坏透底了,再说若多说那么一两句不着边际的违心话,那就算是坏到了用心险恶的严重地步。
“我发现……我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师父。”
我也并没有试着去了解过你。
“我其实一直……盘算留你当我媳妇来着,让我来当你媳妇也成——我们俩就特别快乐地在这里过一辈子,哪里都不去。”
很可惜,我志不在此,当不来你媳妇,更没法给出任何承诺娶你。
“我太喜欢你了,师父。”
我不喜欢你。
晏欺的眼底总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而就在此时此刻,竟出乎意料地挤出微许无法言说的隐隐温热。
“薛小矛,我不骗你。”他道,“我确实……没打算一直留在洗心谷底。过不了多久,我会想办法上去,也许……也许没法在这里多待了。”
薛岚因眼也不眨,就这么入了神地直视着他。片刻过后,方字字低缓地道:“连师父也要扔下我吗?”
第83章 为师喜欢你
什么叫“也”?
晏欺微有几分踌躇, 似屡屡试图开口发问。然而半句话还没能如愿说出, 回过神时已被薛岚因张开双臂紧紧抱住。
“你别走好不好?”薛岚因闷头埋入晏欺颈窝,半面颤抖的呼吸尽数拂过他冰凉的颈侧,热得发烫, 却又悲哀到绝望, “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我愿意养你一辈子,所有好吃好玩儿的都捧出来给你, 我……”
“薛小矛。”晏欺无奈将他打断,道,“洗心谷半大一点地方, 根本容不下像我这样一个人。我活在这世上一辈子,不是为了叫人日日夜夜捧手心里养。”
薛岚因面色通红,双手犹在紧紧抓着他不放:“我不管!反正你养我也行,我给你养, 想怎么养都可以!”
“你还不明白我说的吗?”晏欺凌了眸光, 郑重其事地道,“谁养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不会留在洗心谷,永远不可能会。你要真是特别想跟我待在一起的话,除非……”
话音顿了顿,他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面色无声一沉。
“除非什么?”
“除非你随我一并出谷, 我带你彻底离开沽离镇。”晏欺犹豫不决地道,“不过这个……”
明显不太现实。
晏欺开始是想这样说的。及至他抬头一眼瞥见薛岚因猝然染至青黑的僵硬脸色,他心里大概也有了那么个底——这话根本无需他自己亲自出口。
“不行。”薛岚因用力摇了摇头,旋即又神色灰暗地道,“我不能离开洗心谷。”
他这反应,也太绝对了。晏欺本来就只是说说而已,如今兜头遭他一次反对,倒无端生出几分狼狈的挫败感。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反正……我不走。”
薛岚因低头端着菜盘,不由分说便擦过晏欺往饭桌边上冲。
晏欺鬼使神差地在他身后跟着,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毛病,竟略带试探地向他小声提议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行啊……等再过几天,我内力自愈得差不多的时候,可以试试带你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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