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欺忙着低头捣碎一碗特赶在午后采摘的新鲜草药,一言不发,就听见手里传来“嘟嘟嘟”的清脆声响,薛岚因撅着嘴死活赖在他榻上不肯走,软磨硬泡地扭捏了不知有多长时间,总算待得他捧着一碗碎药渣子坐了下来,直道:“手伸过来,换药。”
薛岚因应声搁了一只手臂过去,微一侧目,却无意望进晏欺一双安静下垂的眼睛,隔着额间数缕披散的青丝,尽是道不明的缱绻温柔。
“我方才出去一趟,采了足够的草药,堆一窝都放在后院里的大空地上。你明早起来若我还没醒,就自己先抓一把泡水捣烂,敷伤口上。”晏欺对他恣意流连的目光仿若浑然不觉,只埋头仔细查探他臂间纵横交错的数道伤疤,皱眉低道,“短时间内,你不要盘算着再添新伤,不然创面严重扩散,引起皮肉溃烂,后果将不堪设想……至于现在这些药,你先好生等它敷着,别乱动,夜里睡觉要是觉着痒,也不许挠,明儿我把布料洗净了,再重新给你包扎——我教你怎么弄,你得学,听懂我说的了吗?”
薛岚因没点头,也没摇头。就这么略带着迷地凝望着他,像在望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唯一珍宝。
他的小师父,待他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纯粹的好,甚至不曾夹杂任何私有的个人情绪。
——就是这样一个人,状似冰冷下的淡薄柔情,反而是与人魂牵梦萦的致命一刀。既成那入了骨的暮想朝思,心驰神往,惹人艳羡,亦在同时更添一分望眼欲穿。
良久无言。
晏欺见他一人干坐着闷声不吭,便有些忍俊不禁地道:“……是不是还疼?既是知道疼,每次动刀子的之前,为何不愿想想后果?”
薛岚因依旧没有出声,却是微微垂了眼睫,悄无声息地朝前缓缓靠近。
最后用以回应晏欺的,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柔软的唇瓣紧密相贴,辗转厮磨,连带着彼此温热的呼吸一并缠绕交融。
这一次,晏欺出乎意料地没有发出以往那般惊天动地的巨大反应。
他是整个人直接僵住了。甚至连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瞬间停止运转。
半晌醒过神来,亦不曾使大力将人推开,只委屈自己畏畏缩缩地朝后一滑,刻意避开对方纠绕不放的唇齿,转而折腰窝回草榻里,蹙眉出言责问道:“……我不是说了不要这样吗!”
薛岚因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借着晏欺躲让的蜷缩姿势往下扣住他双肩,几乎是毫不费力摁着他压回草榻上,极尽耐心低柔地道:“我也说了,我会娶你的啊……”
晏欺让他虚虚压在身下,唯恐胡乱牵扯会碰开他伤口,故只能面红耳赤地朝一边撇开脑壳儿,一脸视死如归地道:“我不嫁男人!”
“那没关系。”薛岚因立刻妥协道,“你也可以娶我,反正都是一样的。”
晏欺闻言似乎怔了一会儿,很快又会过意来,坚决如一道:“我更不娶男人。”
薛岚因脸色一阴,显然不太高兴道:“那你以后要娶谁家姑娘吗?”
晏欺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薛岚因道:“我跟你娶同一个。”
晏欺幡然变色,一把将他朝后推开道:“神经病!”
——其实他这么轻轻一推,压根没使多少力气。哪知面前这根儿小豆芽菜瞬间跟着脸色一白,尤为虚弱地倒了下去,就此没了声音。
晏欺目瞪口呆地低头看了看手,又看了看他,确认自己刚刚使的不是黑虎掏心也不是如来神掌之后,才慌里慌张地凑了上去,神色紧绷道:“你没事罢?”
薛岚因侧身半伏在枕边,额间冷汗涔涔,唇角微微发抖道:“好疼……”
晏欺有些懵了,手足无措地抓过他的胳膊,忐忑不安道:“为什么会疼?我没使劲啊……过来我看看,许是伤口裂开了。
”
薛岚因勉力抬起一手指指自己,犹是气若游丝道:“不用看,师父亲亲我就不疼了。”
晏欺错愕一愣,随后狠狠拽过枕头往外一掀,勃然大怒道:“你耍我?”
“没有没有没有!”薛岚因提溜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方才矫揉造作之态霎时全无,活脱脱会变脸似的冲着晏欺眯眼一笑,油嘴滑舌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舍得耍你呢?”
晏欺压根不吃他这套:“不必。像我这样的无情小人,将来是要取你血拿你命的,配不上你这么喜欢。”
薛岚因算是发现了——他家小师父,那真不是一般的敏感又记仇。别人说他一句不是,他能特别小心眼儿地记上一辈子。
无奈之下,薛岚因只得以牙还牙地蔫了个脑袋,小声对着他念叨道:“说的也是……师父以后自己也要娶媳妇的,哪还会管我是死是活呢?”
果然,晏欺听到这里就不顺心了:“说什么呢!我几时提过我要娶媳妇了?”
薛岚因喜上眉梢道:“你不准备娶别人做媳妇啦?”
“不娶。”
晏欺五指一挥,烛灯应声而灭。随后掀开被褥躺回草榻里端,神色恹恹道:“药也换完了,我睡觉了,你滚吧。”
话刚说完,薛岚因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一身狗胆,亦是隔着一层被褥躺下贴在晏欺身边,细声问道:“你不娶媳妇,那你娶徒弟吗?”
晏欺让他盘问得心烦意乱,嗖嗖翻身将自己蜷成一团虾米,随口应道:“不娶,说了不娶就是不娶,你好烦。”
薛岚因消停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无端搭了只胳膊在他腰际,轻声继续道:“既然这样,我能永远当你徒弟吗?”
这一回,轮到晏欺沉默不语了。
永远是有多远?晏欺自己也并不了解这样模糊的时间概念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他心里清楚,洗心谷不可能是他的最终归宿。他与薛岚因之间这段微妙的师徒缘分,大概也会止步于他动身离开洗心谷的那一天。
所以晏欺没有给予薛岚因任何答案。
薛岚因也没有如往常一般执着不断地追问。他只是安安静静躺在晏欺身后大片空阔的黑暗里,很长一段时间。而后默不作声地将手臂收了回去,转身悄悄挪下了草榻。
“那什么……薛小矛。”
薛岚因脚步微顿,讷讷偏头。
“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抓的山鸡和野兔吗?”
晏欺窸窸窣窣从被褥里探出半颗脑袋,也不知是存的什么心思,忽然鬼使神差地缓下声音,向他提议道:“等过几天你伤好了……我教你射箭打猎如何?”
第81章 为师好像有点动心
——晏欺果然说到做到。
数日之后, 特地挑了个大晴的好天气, 刷刷刷动手削了两块实木做弓,剩下的细木杆儿做箭,整整齐齐抓一把拢在一只小竹筒里, 然后兴致冲冲拽着徒弟一前一后两个溜出了门。
薛岚因其实不太明白晏欺教他射箭是想图个什么。诸如外出打猎等一类生活所必需的普通技能于他而言, 只不过是割臂放血便能信手拈来的小事,真要实实稳稳拿起弓箭来,反而将易事化为繁琐。
不过小师父毕竟是小师父——那扬起手来满弦拉弓的样子,也是美人别有一番飒爽英姿。晏欺一人在树下站得端正笔直, 薛岚因则懒洋洋地窝树荫里犯着花痴,彼时天外一轮暖日正盛,恰将二人两张面孔彻底拉开分隔, 晏欺清冷的侧脸浸在明亮的光束里,而薛岚因黯淡的双眸却无声隐入背光深邃的阴影,于那漫天风起云飞落叶沉浮之间,似有百转情思就此湮没消匿于无形。
“持弓的身体要站直, 像你这样缩头缩脑的肯定不行。前后所有动作必须连贯, 一气呵成,否则会影响事后的准度。”晏欺有力的五指紧紧碾过箭尾, 细弦应声绷起,于刺目昼光之下曲成一抹蓄势待发的强劲弧度,“肩、肘、手三处务必成一条直线,木弓极易变形,所以也不可乱施蛮力……喂, 薛小矛,你在听吗?”
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及至猛地转身回头一看,果然,树荫底下人都没了,又有谁还计较听与不听呢?
“跑哪儿去了,这混账东西……”
晏欺反手将弓箭往回一收,仿佛还有点小失落似的,拧着眉头开始朝外左顾右盼。然而半天过去没能瞧见人影,兔子都不知经过多少只了,独留晏欺一人木头疙瘩般的杵在大太阳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明明是一片好意想教点东西,偏偏那小混蛋心不在焉也毫不领情,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往哪儿盯的,反正不是在瞧他如何拉弓。现在倒好了,竟硬生生给他玩儿起了捉迷藏,人都跑得没了半点踪影!
“薛小矛,你给我滚出来!”晏欺不耐烦地抱了手臂道,“再瞎闹腾,我就……”
话音未落,头顶猝然一沉,眼前亦随之轻轻蒙上一层乌黑。刷的一声从草丛里探出大半张活泼狡黠的俊脸,张开双手将晏欺往怀里顺势一捞,笑容可掬地道:“呀,抓住师父了!”
晏欺一下子让人抱了个措手不及,慌乱变色之间,已然拟好措辞直接开骂,偏在此时逢得额角倏而搭下一物,匆匆扯过抓在手心定睛一看,竟是一枚接连成串的精致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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