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欺还是那句老话,僵声打断他道:“我不要!”
“好好好,你不要,你啥都不要……”薛岚因仰面躺回床上,态度敷衍地小声嘀咕道,“明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白送给你还要胡乱糟蹋……”
晏欺脸色一阵青白,十张嘴硬是斗不过他一个:“我……我……”
“你什么你?没话讲了吧?”
薛岚因自打昨日夜时起,心头便无端横了根刺,加之方才大受一番惊吓,脑子里尽堆成一片乱麻,眼下话也不会说了,只瞧着晏欺素来笨嘴拙舌,便蹬鼻子上脸伺机报复挑衅道:“师父既是想要取血,直接说出来便是了,徒弟未必不肯相赠。你说你为人师表,怎可带头教人口是心非?现在说着不要,到夜里又偷偷摸摸守我身后蹲着瞅着,丢不丢人——师、父?”
最后一道尾音,字字压得极重,讽刺之意不言而喻。话刚说完,晏欺满面铁青霎时化为乌黑,眼看那灌满真气的浑厚一掌就要劈头砸下,薛岚因赶忙吓得两眼一闭,须臾片刻,却只听耳畔稀里哗啦一串嘈杂轰鸣,再睁眼时,他的小师父居然气到一巴掌……
震碎了床头一只可怜无辜的小水盆儿。
——晏欺真不准备杀他?
薛岚因饱含试探地眨了眨眼睛:“或……不对,师父?”
“鬼是你师父!”晏欺一掀被子给他蒙上,咬牙切齿地道,“谁爱当谁当去!”
“喂……”
薛岚因心里一慌,还没能开口接上一字半句,“嘭”的一声,晏欺转身便摔门跑了,头都没回一下。
薛岚因立马下床要追,可刚没跟在原地跑上两步,扑通一下就四仰八叉地栽了地——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身上大大小小无数伤口刚让晏欺一次性裹了个遍,每道疤都给缠绕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人家专程撕了衣裳精心给他包扎好的,若让他现在疯出去一阵蹦蹦跳跳,不就等于白弄了吗?如此转念一想,薛岚因方要开门往外迈出的脚步,忽又有些犹豫不决地缩了回去。
——薛岚因并不是在怨晏欺内心欲取活血的躁动想法。他甚至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任何人都会有的普通欲/望。
天知道他心里多么希望他的小师父,在欣然捧走礼物的同时,能够打消直取人性命的念头,从此与他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薛岚因明明把一切都规划好了,也做出了适当的让步和牺牲,偏偏他晏欺就是死活不愿承认,更不愿接受他的好意,这才是令人最恼火的地方。
薛岚因甚至一度认为晏欺的百般推拒,必定是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
可惜他唯独不曾料到的是,其实晏欺打从一开始起,就没有任何伤害他的想法,哪怕只是轻轻割破他一层皮。
——硬要说起来,这事儿真不能怪他。活剑族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敏感与警觉,使他们很难放下在外人面前彻底卸下固有的提防。
但如若仔细一想,晏欺自己好像也说过,真要有意取他性命的话,早就一刀子抹下去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跑来给他处理伤口呢?
只是等薛岚因回过神来渐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只天生傲骨的小炸/药包,已经气呼呼地一个人往外跑出去了。
第80章 为师不和你吵架
薛岚因一人躺床上, 在拆下包扎追出去, 和保留晏欺一份辛苦之间,抓心挠肺地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追?不行,小师父看样子气得冒烟, 不哄哄他, 他还会回来吗?
追?也不行,瞧他薛岚因包得一身跟粽子似的,如果当场拆了让晏欺见了,不就更惹他生气了?
然而当薛岚因一边打滚一边犹豫到太阳差不多落山的时候, 又是“嘭” 的一声,木门骤然被人拉开——晏欺居然……奇迹般的自己回来了!
薛岚因眼睛一亮,腾地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 但见晏欺风尘仆仆的样子,手里提着刚打的山鸡、野兔,还带着一筐貌似新摘的野菜,“噔噔噔”三两步从前院一下子踱到了屋后的厨房, 不知在忙着捣鼓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又变戏法儿似的从里头端出一盘接着一盘热气蒸腾的新鲜饭菜, 依次摆开来端放在桌上,碗筷齐刷刷往下一搁,登时满屋飘香四溢,堪堪直诱得人垂涎欲滴。
晏欺面无表情,正襟危坐于饭桌之间, 一手执筷,一手舀汤,行为举止很是自然,可干什么也好,就是不曾搭理薛岚因哪怕片刻。可怜那薛岚因,半天水米未进,缩在一旁眼睛都快看直了,偏得不到晏欺应允,动都不敢一下,就这么干巴巴地坐草榻上,不挪窝,也不说话。
晏欺默不作声端起饭碗,像是凝神思考了一阵,半晌,又斜过眼睛冷冷觑他,道:“愣着干什么?怕我在饭菜里下/毒不成?”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嗫嚅着低低问他道:“你准我吃吗?”
“不准。你饿死算了。”晏欺嘲道,“反正我一颗豺狼之心,等你死了刚好收尸。”
薛岚因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片刻过后,似乎意识到卖可怜不大管用,便又瞬间改换了张笑脸,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凑到晏欺身边,乖巧顺从地道:“师父,我错了!你都一直说不要了,是我不该给你硬塞……都是我不对,别跟我怄气好不好?”
晏欺闻言,果然挑眉看向他道:“谁是你师父?”
薛岚因立马死皮赖脸道:“你是我师父!”
“我偷偷摸摸,还口是心非。”晏欺凉声道,“……不配当你师父,你找别人去。”
薛岚因拧着一张苦瓜脸撒泼打滚道:“师父!”
晏欺抬手指指桌面:“先吃饭。”
“嘿嘿,你不生气啦?”薛岚因登时大喜过望,一面紧紧挨着他坐下,一面不忘忙着乱抛媚眼道,“师父为人宽宏大度,是不会惦记着同我一般计较的,对不对?”
晏欺反问道:“难道不是你先惦记着我要杀你吗?”
“我真的知道错啦!我家师父多好一个人啊,天天教我念书写字,从来都不求回报。”薛岚因猫儿似的黏在他胳膊上,努着嘴连连出声拍马屁道,“而现在,你明明心里生我气呢,还赶着回来给我烧一顿饭……我都不知道师父原来也是会烧饭做菜的,你瞧这一桌子美味大餐,哎……真的香,师父手艺怎么这么棒……”
“赶紧吃吧你。”晏欺眼角抽搐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薛岚因见他眼底冰雪终于渐融,亦跟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顺手一筷子戳来一只肉汁肥嫩的大鸡腿,低头往嘴里一塞,面色“刷”的就变了,古里古怪地搁舌尖嚼了两下,复又讪讪偏头问道:“或玉,你烧鸡喜欢放糖啊?”
“你瞎说,谁家荤菜吃甜的?”晏欺瞪他一眼,随即自己伸长筷子夹过一小块鸡肉闷头尝了一尝,还没来得及开口做出评价,脸突然就红了,二话不说,端着那只烧鸡转身就要走。
薛岚因见状忙是拦手问道:“喂,你干什么去?”
晏欺头也不回道:“……泼掉。”
薛岚因先是不解,及至抬眼望见他耳后一片晕红,瞬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你将糖错当成盐放了,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我拿去扔了,你……让开!”
“哎哎哎哎,扔了做什么呀,怪可惜的!”薛岚因勾住他手腕笑眯眯道,“给我吃给我吃,你难得下一次厨,我当然要赏脸吃个干净不是?”
晏欺摇头道:“糖放太多了,不能吃。”
“来来来,给我给我,甜就甜呗,吃了又不会怎么样。”薛岚因起身拉着他坐下,连带着那只烧鸡的菜盘也一并顺了过来,宝贝似的供在手掌心里,转而对晏欺道,“你做的这些菜,我都会吃完,保证一粒米也不剩——作为交换,你得跟我和好。咱俩不吵架了,我不说话故意怄你,你也别跟我对着气,这样好不好?”
晏欺沉默片晌,意外地没有予以过多为难,只简简单单地一字回应他道:“……好。”
言毕,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很快便将白天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再无人去刻意提起。
不过说句公道话,晏欺此人,虽说许多方面基本上是样样精通,可独独在下厨这一方面的造诣,着实是叫人不敢恭维——糖当盐放也就罢了,野菜做的不像野菜,像是一团杂草,而那好好一盘兔子肉里,居然还掺了几根未理净的兔毛!遍观整张色香没有味的餐桌之上,大概也就剩两碗白米饭……还勉强吃起来不那么要命。
一顿晚饭艰难用完,两人仿佛刚刚经历了人间地狱,各自趴桌上好长时间说不出话。薛岚因猜想他许是第一回 摸索着进厨房,刚要顺着话头安慰两句,倏而脑中灵光一动,又耐不住拉过晏欺好奇问道:“或玉,我看你带回来的山鸡和野兔,都是怎么抓到的?用手直接抓吗?”
“怎么可能?”
晏欺让他神一样逻辑气得发笑,而后兀自一人安静了半天,却到底没能给句回答。
彼时夜晚刚刚落下帷幕,满室夕光悉数更替为月洒,烈火灼烧为凉薄稀色一并吞没,如胶似漆倒映在窗前一盏摇曳不断的昏暗烛台,无一不朝外飘散着一丝半缕微渺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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