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话毫无逻辑,王病听不太懂,他好像只是睡了一觉。梦到天下太平,他们一起回到东山,岑立抓了只山鸡给他炖汤,只是那碗鸡汤没来得及喝下,可惜了……
“对不起啊,我不没事吗?没事了,没事了。”王病的手从他腋下伸到他背后,回应他的拥抱,轻轻拍着。
自从王傅和江启明死后,就没有人这么抱他了,他以为这是他和岑立第一次拥抱,岑立抱得越紧,他也回抱更加用力,像溺水的人抓着彼此唯一的浮木,极尽缱绻暧昧。
“王晴……”
“嗯?”
“你不要死在我前面,不要比我早死。”
“好,好。我死之前,一定找到你,最好有酒,没有的话茶也行,和你说说话,说什么都好,我都爱听。”
“你不用来找我,我会一直都在。”
“好。”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贺知年才找到岑立和王病,屁颠屁颠跑到正在擦胸前血迹的王病面前,喘了好一会才道:“你流血了?他干的?”
王病一被岑立抱走就见血,不是岑立还能是谁?贺知年早就看出岑立对王病不一般,胡人就是这么阴险歹毒又残暴,他们看上的食物,不到嘴边就百般讨好,威逼利诱下套,套王病这样的二愣子简直一套一个准,食物到了嘴边才露出狂野的一面,能把你吃得渣都不剩。
“不是。”王病颓然放下手,不是岑立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吐了这么多血,血都干了,在白衣上显得格外醒目。
“来,小了点,先顶一会,进城了再买。”岑立脱下宽袖大衫外衣递给王病,王病接过了,微红着脸换上,干燥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令他心定了下来。岑立则穿了他那件沾血的。
“喂!内……你到底怎么回事?”贺知年对岑立恶心到了极点,钻到两人中间,睁大眼睛,“突然就倒下去,累了就休息一下嘛。”
贺知年故意提高音量,讥诮地道:“天这么热,赶鸭子上架呢?”
王病无奈摇摇头,哭笑不得道:“好了……别再说这事了,进城要紧,快走吧。”
已经耽搁了太久,王病怕平阳城到了宵禁时间,到时候可就要在城门口睡觉了。
然而王病还是太天真了,平阳城根本就不需要宵禁,一进城,驻守城门的只有几个懒散士兵,看到王病三人也只是简单问了哪里人做什么,王病打赏了士兵点钱,要了个提灯,路上连个更夫或巡夜人都没看到,空荡荡如一座鬼城。
岑立在前面开路,突然停在路边一棵柳树,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低声说了句:“我回来了。”
当年刘格竖旗为帝,意气风发,奈何他的子孙归来,目之所及尽是萧败。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三人都是静默肃然,过了一会,岑立就又领着他们走了。
岑立停在昏暗的府邸前,府前的灯笼没点上,只有苍凉的月光照着阴气环绕的大门。
“到了,我先去敲门。”
很快,一个矮胖的仆人就来开门,门里面黑漆漆的,像怪物张开的口。那人提着灯一一照着来人的脸,那盏灯停在岑立脸上的时间最长,突然那个仆人脸色一变,看不出究竟是惊讶多还是喜悦多,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岑立迎进去。
“怎么不进来?”岑立迈过门槛,好奇地回头问王病。
岑立跟王病说话惯用大梁话,那家仆一愣,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猜到几分,用匈奴话怯怯道:“殿下……他们是梁人。”
岑立:“让他们进来,就说是我的主意。”
贺知年:“???”
王病:“要不你让他去通报一下如何?”
那家仆听王病的话猛地点头,朝岑立道了句“请等一等”,“嗖”一下跑得看不见了人。
“你们到底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怪怪的…”贺知年拉了拉王病的袖子,心想他们不会把自己卖了吧…
王病:“没什么,你别问。你先跟我发誓,进去之后只跟在我后面,什么也别碰别说,也不要四处张望。”
发誓什么的这也有用?那还要皇帝干什么?贺知年心里笑王病傻不拉几的,一边很爽快地答应了,“好,我发誓——只跟着你,什么也不说不做。够了吧?”
贺知年话音刚落,黑暗的府邸马上亮了起来,走在前面的几个人提着灯,正中间还有一人被人扶着,艰难地一步步走来,在他后面的人都不敢比他快,个个脸上都是写满渴望。
像饥渴的人看到一杯水,像神降临在忠诚的朝圣者面前。
“殿下!殿下啊…殿下!”
待他领着一群人终于走近时,王病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双和岑立一样浅色的眼睛,高挺做鹰钩的鼻子,特别是那双眼睛,和岑立祁湘湄简直如出一辙。
岑立走过去扶住他,喊道:“五叔。”
王病微一吃惊。心想崇延未免也太大意了吧,前朝皇亲都没斩草除根,平阳重城把守如此空虚,不知究竟是有意放长线钓鱼,还是真的以为得到皇位就高枕无忧了?或许可以解释为崇延是蛮族不懂治国之道,那他身边的陈节元呢?总不可能也是只会空穴来风的花瓶子吧!
“孩子,你受苦了,五叔从去年就没看见过你,大半年了,你怎么才来看五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快进来,别站门口,进来都跟五叔说说。”
这个看起来不过五十岁的人,面容和善,眼里泛着泪光,是真情的流露,他背很弯,腿似乎有毛病,但当他抱着岑立时,王病眼睛微酸,觉得他就像个巨人。
赵国虽亡,赵国的臣民不曾屈服,刘家人的血脉不曾断,只要岑立还活着,赵国的魂就还在。
谁说夷狄不能称帝?独霸天下,那都是中原人的痴心妄想。
“五叔,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能不能带他们进去?”
刘辉业这才看向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那个家仆走到他耳边道:“老爷,是梁人。”
“啊?华歆,你带……梁人?来做什么?”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就回不到平阳了,您教育我要知恩图报的。”
“他……哪个?”刘辉业愣住,很快他就知道岑立最后一句话的用意,遂道:“哪个?是哪位大恩人救了我们的太子殿下?”
王病一笑。
岑立知道刘辉业这么说已经答应了,岑立的恩人就是他们一族的恩人,没人会不欢迎他们的恩人。于是岑立把刘辉业扶到王病面前,道:“五叔,就是他。”
王病学岑立朝刘辉业行礼,道:“在下王歆,贵国太子言重了,真要细细数来,太子救在下的次数多得多,在下不敢居功。”
“小伙子气质不凡,举止大方,口吻生花,华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刘辉业借着那家仆提着的灯仔仔细细看着王病,“既然华歆说你救了他,那就是救了,是我们的恩人。来,进来吧。”
王病:“谢刘叔。”
岑立:“进来吧。”
贺知年懵懵懂懂跟在王病身后,进了匈奴的老巢,一股恶心感爬上头皮。周围腥味混合着几十天不洗澡的臭味,让他空空的肚子又翻滚起来。这让他想起曾经按在地上地上被几个匈奴人轮流欺负的情景,一副副不齿淫—乱的画面被唤醒,仿佛被围在狼群中间疯狂撕咬,走到正房前面他就忍不住了。
感觉到背后衣裳一扯,王病回头,月光下贺知年紧张地四处张望,活像一只可怜的小兽,感觉只要碰一下他就会跳起来一样,王病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贺知年警惕地看着左右,又可怜地看向王病,怯怯道:“我……我们回去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过来的,对不起知年,我不能回去。”
“你又不是卖给他了!我们回去吧?啊?这里这么黑,我们回去,出城……我们去建康好不好?去我们的国家,不要在这里。”贺知年拉扯王病的衣裳,像把他往回退走。
“你怎么了?”王病转身揉了揉贺知年的头,他看出贺知年是真怕了,抖得厉害,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颈一样。
他记得贺知年说,他被父母丢弃,后来被匈奴人奴役,从刘格的时代到现在,七年过去了,贺知年对岑立的态度就知道他七年过得多痛苦,他那么恨匈奴人,现在把他往匈奴窝里一放,真是比要了他的命更残忍。
“要不然…我求他们派人送你回梁国,好吗?”
贺知年声嘶力竭道:“不要!没有你他们会吃了我的!”
这一声“不要”喊得走在最前面的岑立和刘辉业都停住,所有人全往他们那边看去。
贺知年就要疯了。
幸亏只有岑立听得懂他们的话,刘辉业只听懂一句“不要”,不然就凭贺知年后面那句话,几十个匈奴贵族真的会把他拆骨吃了的。
“五叔,你先等一下。”岑立叫刘辉业后面的人替他扶着,走到王病身边,“小鬼,我们已经劝过你,是你死活要跟过来的,要怪就怪你自己,王歆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可以大发慈悲叫个人送你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嚷嚷碍事。”
“这是我和他的事,你是他的谁啊?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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