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北部尉韩王山,字匡。见过元平候。”
韩匡朝二人一一作揖行礼,分明是个十分优雅的动作,林毅还以为他就要拔剑杀人了。
在郡地都尉之职仅次于太守,和太守分治军和民,汝南是边郡,又是群魔乱舞杂居之地,混乱程度可想而知,不比内地郡只有一个都尉。这尊大佛架子比太守要大得多,一进来行礼就坐在太守左后边,惜字如金地对林毅道声“幸会”,然后就雕塑一样坐着,马屁一个不拍。
张闵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再敬了林毅一杯。酒过三巡,马屁拍够了,人已经都到齐了,林毅道:“子游前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张太守可否高抬贵手指教一二?”
“哎!”张闵一口大气喘出,很是嫌弃林毅这么见外,道:“指教不敢当,元平候有事尽管说,在这块地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林毅道出在心底重复无数次的话,“子游一位挚友约莫两个月前来到汝南,至今音信全无,子游担心他遭遇不测,便前来劳驾太守相助,万望太守成全子游这个不情之请。”
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况且他连岑立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依照那一点可怜的猜测和焦急的心漫无目的寻着,他当初在汝南买下岑立,现在是好笑地觉得他会出现在这里。岑立是匈奴太子,他是命中注定要回到平阳的,而北上的路有千千万万条,林毅也是在孤注一掷,自己残废了一个多月,万一他早已经走了或者根本不在这里,再往北就是他到达不了的楚国,若真如此,他们岂非就成永别?
十几天后,果真有岑立的消息。
林毅身份尊贵,今早刚从太守府出来,他来汝南已有十二天,加上在山阴养伤一个多月和中间紧赶慢赶又是去建康又是来汝南的时间,三月初二山阴城外的一切还历历在目,算起来他和岑立已经分开两个月又十日了。
仲夏,五月十二,日如星火,炙烤得悬瓠城如同滚烫的火炉,街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满头大汗。
刚从太守府出来的林毅,尊贵无比的元平候自然不用脚走路,坐在马车里也是闷得慌,葡萄荔枝都是现成的剥了皮冰过的,他用手拈了颗饱满多汁的荔枝吃,像个沙漠行走的旅人喝到一口甘泉。
等了将近半个月,太守的人终于有消息——有人在城门口看到疑似林毅提供的画像上的人。
岑立已经进入到悬瓠城了。
十几天都没有消息林毅就快要放弃在汝南继续逗留的打算,然而这消息来得及时,“活捉”岑立的念头又一下死灰复燃。
林毅从马车探出个头来,朝随行的一家仆道:“阿伯,你先回客栈,飞鸽传信叫阿无他们都回悬瓠城,拿着腰牌跟都尉的士兵一起找。”
那仆役应声去了,岑立朝前面驾车的车夫道:“改道百香楼。”
小北把一路走来从建康到汝南的地图整齐地折好,大到城外的哪里地势高低小到城里每一条街道,他跟着岑立一路画到汝南,宝贝地放进睡觉前都要看一眼的布囊里。
“来,先吃饭。”小东把一碗葱花面推到小北面前,“吃完饭要回去了,这大半个月大家都累惨了,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他们四人刚好凑一桌,所谓的“回去了”他们都心知肚明的回哪去,面馆人多眼杂,聪明老练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地方说私事。
四人吸溜吃着面,其余五人坐在隔壁案边嘻嘻哈哈大口喝酒,另一边岑立端着热腾腾的面上了马车,宽敞的马车里摆着张案几,王病靠在角落里看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听有人掀起竹帘的动静就转过头。
自从脸上多了道狰狞的伤疤,跟人说话时,即使别人再怎么强装没看见,那眼神到底是不一样了。有一次在路边吃饭,王病的脸把小二吓得连端上的菜都给打翻,从那以后岑立就不让他随便见人,或者说不准别人见他,连探个头出车窗外看一眼都要被岑立强硬的掰回来。
金车藏娇的岑立端了两碗葱花面,预备跟往常一样吃饭,可见王病碗都没端,到了嘴边的面又放进碗里,问道:“不合胃口?”
细碎的葱花浮在油汤上,金黄的面上卧了颗蛋,香味冲鼻。王病摇摇头,跟野谷葵菜相比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哪里会嫌弃?
“你要下车?”岑立放下完好的葱花面,眼神中没有半点不耐烦。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汝南,中途很少住店休息,又逢夏季,连太子殿下都晒黑了不少,却单单王病还是白嫩得跟块豆腐似的。
王病摇摇头,来的路上岑立已经都跟他说了后来在山阴发生的事以及赵国大臣莫空万安排小东四兄弟跟随他南下的一切事情,王病心里很清楚他即将要到达一个匈奴窝里,到底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毕竟身份特殊还有小北前科,怕他给岑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知岑立要如何跟那莫空万解释自己的身份,低声道:“不如你把我送到附近客栈,我不走,你有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岑立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
第38章 暗流(1)
“也不要太远,你派个人跟着我,我反正也不出门,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王病看他的脸部变化声音已经小到只有自己听得见:“这样大家都省事些…”
岑立骤然低喝一声:“王晴!”
在王病看来他们只认识了两个多月,相处的时间却不长,岑立这人火气不小也常发牢骚,但是从没对他说过什么重话。王病愣住,不知道自己触了哪片逆鳞,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被他一句话喝得不敢看他,眼睛转来转去最后停在那碗面上,窘迫地只能吃面,直想把脸也埋进碗里。
“你吃,听着,我们胡人打仗有利则进无利则退,完全不把逃跑当成耻辱,不比你们梁人前仆后继舍生取义要正义得多,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让人听不懂的话,你继续吃。”王病听岑立的语气已经变回惯常的平淡疏离,顿了一下想把碗放下,岑立又道:“你亲口答应跟着我的,就一辈子都要跟紧的,是不能让我一刻看不到你的那种跟紧。”
王病停止吸溜吃面,露出一只眼来看他,
“……你不准失信于我。”
岑立把他从廷尉牢狱救出来,在第二次清醒过来许诺跟着他,也确实一路跟到了汝南,甚至为了这个守住这个承诺自毁容貌也没有后悔。
强大如岑立,在山阴被人追杀都不曾害怕,王病一直觉得只有别人瞻仰着无所不能的神明一样求他的份,而这句话,王病竟莫名奇妙听出几分害怕和乞求的意味。
王病觉得自己是疯了。
面吃完了,空碗放在案上,王病接过岑立递过来的布擦嘴,沉默了很久才道:“那你怎么交代……”
岑立有时候很不喜欢王病心里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王病是出于为他考虑的好心,这在他看来其实很简单的事嘛,于是他很爽快地说道:“解释什么?我是君,他们是臣,要是连我身边的人都要给他们探个究竟,就让他们再去找一个太子。好了你闭嘴,我要吃面。”
吃个饭都事多,面都要冷了,岑立几乎是把面倒进嘴里的,吃完就拿碗下车。
王病继续看着车窗外的路人发呆,悬瓠城负山面淮,汝水自东流过悬瓠城北,使城形若垂瓠,悬瓠城这个地名就是以地形起名的,光听地名就知道是个水路发达的城,且汝南郡隶属吴国,作战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北上洛阳南下则是旧吴,武帝时期灭亡吴国统一九州,把郡治移到悬瓠城,当时汝南郡的繁华程度不亚于建康,人多的地方就应该是充满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然而就王病观察到现在,路过的人都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空气充斥着一股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和诡异。
半年经历两次大战,人们自己把繁华的大地践踏得千疮百孔。
等所有人吃完面了,岑立又回到马车里,对车夫道:“去祁府。”
祁府坐落在悬瓠城风景秀丽的玉竹巷,太守张府也在附近,溜几个弯的距离。
岑立先从马车下来,王病谢绝他伸过来的手,扶稳斗笠,跳下马车,抬头看祁府匾额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安静挂着,还有门口那对威严的石狮子,转身跟着岑立进府。
无人迎接。
王病以为会有人像士兵打战前点兵那种严阵以待的阵势,迎接他们远归的太子殿下,然而一进府,只有一个佝偻老者,开门的估计也是他。王病仔细想从他脸上辨别是汉是匈,可惜他皱巴黝黑的老脸实在没什么情报可读,也就放弃了。
“他叫阿吉,哑巴,匈奴人。”岑立注意王病一直盯着阿吉看,解释道,“我爹身边的大宦官。当初在街上就是他认出我的。”
说来好笑得很,岑立离开山阴时,本没想着去找王病,他稀里糊涂捡回的命宝贝得不行,屠牙死后,他发誓不会再孤身入狼口,以前所有全当大醉迷梦一场,他醒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没有家没有国,无知无觉往北走到汝南郡,阿吉在大街上看到他抢了个路人的钱袋,一下就认出他。
有了阿吉和莫万空在汝南郡的势力,他才知道有人一直在跟踪他,或者说是找他,两个月顺藤摸瓜,他才知道是王病——那个廷尉牢狱里生死不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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