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霍白着脸连连摇头:“不会认错,那就是他。”
阿宝只得道:“大人,咱们不是还要去祭拜常夫子吗?”
卫霍轻轻颔首,声音极轻,似梦呓般:“好,祭拜完了,我再找他。”
阿宝在心中叹了口气,搀扶着卫霍走回去上了马车。
午后雨霁,江无上空出了一道彩虹,久违的天晴使得百姓们纷纷走出街巷。
长乐坊,很快便有人发现南墙上多了新的告示,众人围拢过去。
告示上盖着丞相印章,画着一男子肖像,旁边言明若有人找到此人,便可去丞相府领赏。
一老人捻着胡须感慨:“这悬赏给得好大方。”
旁边一魁梧男子亦咂舌:“可不是,黄金百两呢。”
“啊,谁要是找到了,可真真就发了财了。”
……
众人一番谈论,谁也不曾注意到有一蒙着面的灰衣男子在人群中立了片刻,他的眼睛和那告示上画的一模一样。
片刻之后,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
宫中,此事也已传入天隐帝的耳中。
他撩起眼皮,将手中的折子放到一边,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人:“是吗?这么久了,他的心病还未除……算了,你下去吧。”
“是。”
书房内,李成碎步上前,低声道:“皇上,奴才让人送些夜宵来吧?”
刘承微微皱眉:“不了,没心情吃。”
李成讪讪一笑,想了想,温声道:“卫大人重情,这是好事啊。”
刘承嗤笑一声:“他重情,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躲着朕呢。”
“这个……卫大人他,他可能……”
“算了,”刘承睨他一眼,“憋不出来也别憋了,朕知道他对朕无意。”
李成低眉敛首,嘿嘿一笑。
刘承站起身,走至窗下,望着庭院疏落的秋景,手中不断地捻着佛珠。
他不是没有想过卫霍对秦淮的情意或许不是兄弟之情,但无论如何,人已入了黄泉,这么久了,卫霍也该走出来了才是。
五年前初见时,卫霍还是性子明快的活泼少年,眉眼鲜活生动。重逢那日,他们携手杀死胡然,当时的卫霍已内敛许多,但尚有喜怒哀乐,如今却是鲜有活气了。
他们之间成不了另一种情,做普通君臣亦没什么不可,他只是不愿见对方整日不苟言笑,郁郁寡欢。
他兀自想着,肩上一沉,方才回神。
李成为他披上大氅:“皇上,别着凉了。”
刘承沉沉地应了一声,半晌后道:“他花黄金百两悬赏,可真够大方,恐怕要把自己的底子给掏空了。你拟份赏赐,拟好给朕看看,过两日朕寻个由头赐给他。”
李成不解:“皇上,卫大人的兄长既已确认尸骨无存,卫大人如何还会掏空底子?”
刘承不满地瞪他一眼:“朕就想给个赏赐,不行么?”
“哎呦,”李成往自己脸上用力一扇,“奴才该死,多嘴了,还请皇上恕罪。”
“拟单子去吧。”
“是。”
阿宝这半个月过得很忙。
每日都有人上门求见卫霍,坚称知道告示上的人所在何处。
每逢有人来,卫霍都亲自去看,可每每都失落而归。
再后来,阿宝先会挡下些一听便是瞎编乱造的人,稍微靠谱些的才通报卫霍。
可即便如此,卫霍仍次次失望,半个月下来,人都熬瘦了一圈。
就在阿宝琢磨着该怎么劝说自家大人时,卫霍自己改了主意。
他要一个人出府,还要阿宝扮作是刺客刺杀他。
这下子,阿宝的脑筋就有点转不过来了。
但他即使想不明白,也全听卫霍安排,乖乖地给自己寻了身黑衣,一路尾随卫霍在长街上走了一圈,又绕进街巷。
他在恰当的时机假意出手,一把利剑直直地刺向卫霍的后背。
剑尖即将触到那衣衫,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挡在了他的剑前。
阿宝定睛一看,又是上次那灰衣男子。
对方挑开他的剑,很快又攻了上来,枪尖直削向他的手腕,阿宝立刻横剑挡了那强劲的攻势,两股力道对冲,他急急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阿宝看到卫霍做了手势,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剑,退到一边。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卫霍一眼,下一瞬便跃上了房檐,瓦片发出哗啦的沉闷响声。
卫霍疾步上前,大声叫道:“别走!”
那灰衣人的身体在房顶晃了一晃,却很快纵身一跃,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阿宝赶到卫霍身边时,见他眼角一片红,浑身又一次发着抖,终于忍不住道:“秦大人已经不会回来了,大人。”
“不,刚刚的人就是他。”
阿宝皱着眉头,低声道:“怎么会。”
他也摸不清那灰衣男子是何身份,可若真的是秦淮,怎会不愿见卫霍一面呢?
但他看着卫霍的样子,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几日后,京城内传遍了一个消息。
年仅二十的丞相染了恶疾,卧病不起。天子亲自探望,宫中资历深厚的太医们看过之后却都摇头叹惋,称药石难医,已是无力回天,恐怕撑不到月底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是夜,江无大雨倾盆,雨水如注浇注在京城各处,地势偏低的街巷水坑中都积了不少水。
雨雾朦胧,卫府的下人谁也没有发现有人翻墙而入,顺着走廊进入主院。
积水打湿了衣衫下摆,来人浑然不觉,走至卫霍所住的房间。
他推门而入时,一股弥漫在房内的浓郁药气扑面而来。
他走到床边,抬手掀开帷帐。
只见卫霍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来人有一瞬的踌躇,双手紧了又紧,片刻后他终于做好了准备,俯下身,粗粝的手指触在卫霍的面颊上。
下一息,原本紧闭着眼的人睁开双目,抬起左手箍住了来人的手腕。
后者浑身一震,意图抽手离开,卫霍紧抓不放,睁圆了眼看着他,声音里裹着数不清的情绪:“你还想躲着我?”
被他抓着的人僵硬着身体别过脸。
卫霍将手从他的手腕移到掌心里,拽住几根手指,却被轻易地挣脱了。
眼见好不容易入瓮之人就要走到门口,卫霍掀开被子踩在鞋履上,扬声道:“外面都是卫府的人,你现在出不去的。”
门后的人停了脚步。
卫霍趿拉着鞋走过去,走到他的身后,低声道:“为什么你不愿意见我?我想知道理由。”
在原地站了一阵,卫霍绕到来人身前。
他望着那双永不可能认错的眼睛,手轻轻发着抖,慢慢抬起,将覆脸的面巾一点一点拉上。
看到秦淮的面庞时,卫霍眼眶一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此时,秦淮才嘶哑出声:“霍霍。”
卫霍哽咽着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在说些什么,秦淮往后退了几步。
卫霍此时才注意到,秦淮走路时的身体呈现一种怪异的歪斜,双脚仿佛踩的不是一个地方。
几步后,秦淮停下,喟叹道:“霍霍,我的腿,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
卫霍双目一滞,听见秦淮又木然道:“不只是腿废了,脸也一样废了,我脸上的刺字永远不可消除。我这样的人,许多事都做不了,更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驰骋沙场,浴血杀敌。留在你身边,和废人并无差异,配不上你,还完全是个拖累。”
“怎么会……”卫霍下意识地反驳,待回过神,又急急向前两步,“我不在乎的。”
“你现在不在乎,将来也许会觉得厌烦。”
“我不会!”卫霍反问,“那如果我变成这样,你会觉得我是拖累?会厌烦我吗?”
“……”
卫霍又问了一声:“你会吗?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卫霍只是一个……看中皮相的浅薄之人?”
他说完这一句,眼圈已红了一片,大步迈过去,一把抽出了秦淮腰上的剑。
他拔掉剑鞘扔在地上,一瞬间五官艳丽到极致,大声道:“那我也在脸上划个字,再切断一条腿,这样我们就一样了,你也不用怕了。”
手还未抬起,秦淮已飞快上前,将他手中的剑夺过,却没握稳。
剑身砸在地上,发出铮然一声。
卫霍浑身颤抖地在原地立了顷刻,上前两步,用力贴上秦淮的嘴唇。
秦淮抬手想要推开他,卫霍却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身体,泪水顺着面颊落下,落在纠缠的唇舌间。
秦淮的双手停在了半空,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片刻后,他闭上眼,双手紧紧箍住卫霍的腰。
两人唇舌交织,卫霍吻得又凶又狠,甚至咬破了秦淮的嘴唇,尝到了淡淡血腥味。
吻到一半时,卫霍抽噎得厉害,秦淮不得不停下,将人抱到床榻上,手忙脚乱地揩去他的眼泪,笨拙地低声哄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