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沉,带着无尽温柔,卫霍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眼周沁红,脸颊也红成两团,还打起了嗝。
秦淮颇为懊悔,只得继续哄,哄了许久,卫霍才慢慢不再打嗝,也停了流泪。
他将脸埋在秦淮的颈侧许久,才闷闷道:“你这两年,一直都在躲着我过?”
秦淮轻轻摇首:“我那时候被解差押送奕州,途中经行合麦山,不幸坠入悬崖。大约命不该绝,之后被相识的人救起,在山中过了一年半。那段时日我没有任何记忆,什么都不记得,浑浑噩噩地过了很久才想起过去的事。恢复记忆之后,得知天子颁下赦令,一个月前我才回到了江无。只是因为左腿已残废,脸也毁了容,迟迟不敢见你。”
卫霍默了默,问他:“既然是相识的人救了你,为何不告诉你过去的事?”
秦淮答:“那人名叫孙伍,是曾经跟我一起参加武举的,他虽然中了举,但名次不高,并未得到什么好差事,后来还得罪了人,最后只得返乡,碰巧将我救起。”
卫霍蹙起眉,扁了扁嘴:“答非所问,他可是不愿意你想起过去的事?难道他喜欢你?”
秦淮面颊微讪,还是点了头,怕卫霍误会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虽住在一起,但我对他一直以朋友相待,并未做越界之事。”
卫霍轻哼一声,嘴角却不禁翘了起来,想到他吃了这么多苦,心里又有些难受,用力陷在他怀里道:“无论如何,这次我都不放你走。你说的那些,我从来都不介意,你因为这点小事就不来见我,才是真的错了。不信你就待在这里,待一辈子就知道了。”
秦淮低垂眉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经这一番折腾,秦淮心知永不能放下卫霍,到底是留在了卫府。
卫府为数不多的下人们很快便知晓卫霍的兄长竟真的大难不死,自家大人有福,能与之再次重逢,而这府里也多了一位主人。
他们发现秦淮并不常出房门,性格看着便有些沉闷,但卫霍似乎毫不在意这一点,经常同秦淮一起待在房间里。
偶尔两人在院中坐着,他们便能见到卫霍笑意深深的样子,完全与先前的状态不同。他亦不再只穿黑衣,蓝衫白袍穿在卫霍身上,令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原来沉稳内敛的丞相大人在自家兄长面前是那么生动的性子,这令下人们觉得既惊讶,又好奇,私下里也是议论良多。
这一日晌午,卫霍从宫中回来,进屋的时候秦淮正在擦拭他那把剑。
见到卫霍,他停了手中动作。
“我让厨房做了些你喜欢的糕点,待会儿就做好了。”
卫霍往口中倒了几口温茶,闻言说好。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秦淮道:“今日日光正好,等会儿吃过午饭,我们一同去街市上逛逛吧?”
秦淮将手中的剑放在桌上,背对着卫霍道:“不了,我有些累,就在府里转转吧。”
卫霍用手捏紧了宽敞的衣袖。
他知道秦淮的心结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全部解开,他们年少时各有各的抱负,他想做官,秦淮想做将军。
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而秦淮毁了容貌,也有了腿疾。按照陈国规定,有残疾者不能入伍,别说将军,连普通的士兵都再做不成了。且受过黥刑者不能做任何体面之事,多数面有刺字者都做的是苦累的体力活,这样的境况对于秦淮而言无疑是深重的打击。
卫霍并不觉得他变得怯懦了,相比于多数人而言,秦淮已算坚毅之人。他不曾借酒消愁,不曾放荡自我,他只是一时感到颓丧和迷茫。
无论如何,卫霍都愿意陪他走过这段艰难的路。
卫霍将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温声道:“那就不去街市了,我们就在府里转转也好。”
秦淮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却不显,沉默地点了下头。
午饭吃完,卫霍要去同阿宝说些事,撩开帘子出去,刚穿过月洞门,就见刘承身后跟着李成,正朝这边走来。
卫霍行礼后道:“皇上来了,为何不通报卫霍一声?”
刘承牵了牵嘴角:“觉得还是给你个惊喜,不好吗?”
卫霍一笑:“就怕不是惊喜,是惊吓了。”
刘承见他眉眼间神色明朗,想到自己已经知道的消息,心里产生了一种有些微妙的情绪。
他知道秦淮已经回来,还知道对方毁了容貌和一条腿,但即便这样,卫霍仍日日守在他身边,浑身上下仿佛脱胎换骨了,再无从前的郁气。
刘承便想见见秦淮,他已猜出两人之间绝不只是兄弟之情,他到底还不能彻底放下,想知道自己输给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坦诚道:“我今日来此,是想见见你那位兄长的。”
卫霍闻言,笑意淡去,想到秦淮现在的情状,大约是没有心思见客。
他思量一瞬,道:“还请皇上见谅,他现在还在午休,也在养伤,不宜待客。等他的伤好了,我再为皇上引见。”
刘承凝视着他的双眸,轻轻一笑:“那看来,我今日来得确实不巧。罢了,我也不只是为这件事而来,还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卫霍立刻道:“那请皇上随臣去书房吧。”
那边,秦淮已从碧月口中得知了刘承的到来。
他的心一下便沉了下去。
恢复记忆后他回到江无,从那说书先生,那摆摊小贩,甚至是玩耍的孩童口中都听过刘承对卫霍的优待。
再迟钝的人,在情字上也大多敏锐。
他心中清明,这位天子对卫霍所持的或许并非君臣之情。
昨日他还听到府中下人议论纷纷,言及刘承对卫霍的纵容偏宠,众人皆是感慨艳羡不已。
想到这里,秦淮攥紧了双手,胸中苦涩蔓延。
卫霍如今依然心悦自己,但那可能只是因为雏鸟之情牵系彼此。
而如今的他和刘承相比,除了那些曾经的情意,再无半点优势。
第60章 第六十章
书房内,刘承接过侍女递到手中的茶杯,垂眼抿了一口,然后将茶放到一旁,看向卫霍:“这次柳州闹蝗灾,我打算派一个人去看看,你觉得派谁比较好?”
卫霍道:“派杨吉或者郑前都可以。”
“怎么说?”
“他们二人都是四品文官,蝗灾这种事,派三品高了,五品低了,四品刚刚好。他们二人又都是四品文官里无外派经历之人,派他们去柳州正好。”
刘承挑了下眉,饶有兴致问:“那你觉得我会派谁?”
卫霍看着他,启唇:“郑前。柳州官风民风都泼辣,杨吉性格温和,不适出行。”
刘承哑然失笑:“是这样没错了,你果然懂我。”
“皇上过誉了。”
卫霍端起茶杯,递到嘴边含了一口,轻轻咽下。
再抬头的时候,刘承定定地看着他。
目光撞在一处,刘承并不赧然,牵了牵嘴角:“其实,我本来是想派你去的。”
卫霍平静地看他。
刘承嘴角微带苦意:“这样的想法确实是存了私心,你知道的——”
“皇上,”卫霍站起身,抬袖深深一礼,“卫霍永远敬皇上为天子,唯你马首是瞻。”
这句话的意思,刘承哪里还能不明白。
他嘴角的笑意更苦了。
即使贵为天子,坐拥万里江山,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只顷刻,他已面色如常,故作疑惑道:“没事说这些做什么,坐下。”
卫霍便入了座。
刘承微微抬起下颚:“我听说,你这几日请教了几位太医?”
“是,我想治好兄长的腿。”
“治得好吗?”
卫霍摇头,眸光倏地暗了下去:“暂时还没找到法子。”
跌下悬崖时,秦淮的腿折得厉害,骨节处几乎粉碎,后虽被人救起,但因延误了时机,那里便永远断着了。
卫霍从秦淮口中得知,失去记忆的那段时日,孙伍和他自己都遍访大大小小的医馆,但无人可治他的腿伤。
无数次的失落之后,秦淮自己也明白治好的可能性太小,便也不存希冀。
可卫霍还想再试试,他希望秦淮有机会重新平稳行走,舞枪弄棒,策马风流。
只是寻医之事他是私下自己做的,并不想再让秦淮尝一次失望的滋味。
这一日,秦淮问起了两人的故旧。
按理来说,他未死的消息相熟之人应是都知晓了,但回府有一段日子,却不见卫霍说到明晨和蒋成,也不见他们来拜访。
他已隐隐察觉出什么。
秦淮问起,卫霍便将过去的事一一说了。
他是在临城的那一夜想通了许多事。
比如撞破胡然和瑜妃的私情,是因为蒋成若有似无的引导,又比如宋宇在府上摆宴的那一日,蒋成离席一阵,回来后有些魂不守舍,卫霍后来从侍女流光那里得知他去了后院,但不曾多想。
临城一夜,他勘破生死,也看破了许多事。刘承登基后,得知蒋成是胡然余党时,卫霍丝毫不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