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明晨,明洋当初有心参与党争,归附三皇子一派,但不曾做什么动作,清算余党时并未将明家算入其内。
对卫霍而言,明晨当年的做法无异于背叛,他与之割袍断义,之后再无来往。
只不过两年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去年冬至,刘承在宫中摆宴,文武大臣皆到了场,也包括明家父子。
宴至中时,有一宫女突然袭向卫霍,他躲闪间不慎掉落了胸前玉坠,明洋一见,大惊失色。
待侍卫当场捉住那对瑜妃忠心耿耿的宫女,将其带了下去,卫霍转过头,便见明洋痴痴地望着自己,眼中滚出两行泪,殿内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全不知一向稳重的江阳府府尹为何如此失态。
那玉坠,原来是明洋亲生妹妹明秀的贴身之物。
明秀当年对穷书生卫羽一见倾心,后因家人反对,欲将其嫁与门当户对的人家,明秀连夜逃出家门,与卫羽私奔,两人不幸客死他乡,尸骨无存,卫霍才被留在了秦家。
得知明洋是自己的舅舅,明晨是自己的堂哥,卫霍震惊不已。但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觉得造化弄人,可笑得很。自那之后,他仍未与明家有任何来往,哪怕明洋常主动相邀。
即使是血肉至亲,他们仍然殊途,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秦淮听完,只默默地将他抱在怀里,他尊重卫霍的一切选择。
这一日,卫霍得知了一件好消息。
云游四方的名医左千铭到了江无郊外,此时正住在兰觅寺中。
卫霍听说后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喜悦,当即便让阿宝备车,速速前往郊外。
兰觅寺位于半山腰,雪层丰厚,脚下泥泞湿滑,阿宝紧紧地跟着卫霍上了数百石阶,终于抵达了寺外。
他进了庙,方丈很快迎了出来,拜见高僧之后,卫霍被小沙弥带到了一个院子中,也见到了左千铭。
一番攀谈之后,左千铭明了秦淮的状况,承认难治,但答应出山一试,让他随时都可以带秦淮来此。
卫霍得了他的同意,欣喜拜谢,半个时辰后起身告辞。
他离开时,雪下得更大了些,雪片大如鹅毛,陆陆续续地落在地上,积雪更深,山阶陡峭,他们几乎是寸步难行。走了半个时辰,才快下到山底。
迈向下一级台阶时,卫霍想到秦淮,分了些神,脚下踩得不稳,身体摇晃一瞬,很快便失了衡。
“大人!”阿宝见状万分心惊,立刻伸手去拉他。
那雪下的台阶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阿宝原能捉住卫霍的手腕,但他未顾脚下,也同样仓皇摔倒在地。
他眼睁睁地看着卫霍的后脑磕在了一块尖石之上,脸色瞬间惨白,手忙脚乱地将人抱起,抬手一抹,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留下,白雪上落下点点血迹,触目惊心。
卫府,秦淮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知道下着这么大的雪,卫霍去了何处,拭剑也拭得心慌,最后只得撂下白帕走到屋外,望着茫茫白雪发呆。
申时,阿宝驾着马车带着卫霍闯进了府门,跌跌撞撞地让碧月去叫府内的郎中。
秦淮见到卫霍满身是血,脸色一滞,脚不点地地奔上前:“怎么回事?”
阿宝却死死咬着嘴唇,坚持自己将主人背回床榻。
郎中很快赶来,替卫霍诊治。
得知是摔在了山阶上,郎中一边颤巍巍地诊脉一边问:“下着这么大的雪,怎么能让大人去山上,太危险了!”
碧月也不满地看着阿宝。
后者眼眶发红,在众人面前却什么也没说。
秦淮望着卫霍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失魂落魄地立在一旁。
一炷香的工夫,郎中写了个方子,让碧月跟着自己去捉药。
房内还剩下阿宝和秦淮两人。
阿宝看了一眼昏迷的人,又转向秦淮,声音哽咽地说:“你高兴了?”
“……”
“你知不知道大人上山是去做什么了?他这些日子遍访医者,有点名气的他都亲自去问。还怕你知道了,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今日我陪大人上山,就是去找名医的。”
秦淮心如重鼓碾压,神色黯然。
阿宝愤愤地道:“当初大人只当你坠落悬崖,他受了极大的刺激,那段日子几乎不言不语,吃不下饭,睡觉做的全是噩梦。他最瘦的时候,比碧月都轻,那时候真的是皮包骨。你知道这两年,他为你守丧,就没穿过鲜亮的衣服,整日食不知味,过得比下人都苦。你回来,大人真的好高兴,脸上都常带笑意。他们都说你是大人兄长,可他处处迁就你,心疼你。大人惊才绝艳,长相俊美,多少女子喜欢,皇上也器重他喜欢他,可他连皇上都拒了,只日日守着你一人,你却总是一副冷漠模样,连陪他去街市逛逛都不愿意,让人看了就难受。他欠你什么了,要受这样的委屈……”
阿宝说到最后,秦淮已是神思混沌,什么都听不清了。
受过的苦,卫霍从不和他说起,而阿宝对他的指责却是句句属实。
他不是冷漠,但比冷漠更伤人。
失去一条腿,失了志向,他常沉浸在一个人的郁郁寡欢中,阿宝说的不错,他让卫霍多受了许多委屈,甚至怀疑对方的真心。
他真的大错特错。
若真的没那么痴情,卫霍又何必留着他刻的那幼稚木牌。说到底,一切怀疑的根源都在他自己身上。
只是失了一条腿,他就悲风伤秋了这么久,连带着忽略了卫霍的处处体贴,哪里还有半分铮铮铁骨?实在是可笑至极。
阿宝说完之后就出了屋,秦淮木然地站了许久,缓缓坐在床边。
烛光下,卫霍的脸带着显而易见的苍白。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似乎在梦里也不能放松。
他撞到后脑,秦淮只能用手轻抚他的面庞。
或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卫霍的神情渐渐放松了稍许。
秦淮躺在他身侧,蜷着身体,捉着卫霍的手递到嘴边,无比怜惜地吻了吻,轻轻喃语:“霍霍,你醒来之后,我们就一起去看灯市。”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两日之后,卫霍脑后的伤好了大半,已经能够如常走动了。
但他无视了秦淮陪自己去灯市的提议。
“治好你的腿是最要紧的。”
因为卫霍在山阶上摔了一跤,秦淮到底不放心,一定要等雪化了再上山,这样又往后拖了两日。
这日雪霁,终于成行。
上山之后,左千铭为秦淮看了看腿。
他褪去遮挡的衣物,卫霍看到左腿膝盖处狰狞的全貌,心中不由一紧。
秦淮很快握住了他的手,宽厚的手掌熨帖手指,卫霍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左千铭抬手捏搓一阵,心里有了数。
“秦大人当初是摔下悬崖,骨头确实损得很厉害了。”
卫霍心中一沉,急问道:“有机会治好吗?”
左千铭沉吟片刻:“法子是有的,但一来,不一定真的能够治好,二来,也得受好些折磨,就看你们二位愿不愿意冒险,忍痛一试。”
“自然,”秦淮淡然一笑,“既然来了先生这里,必然是想要治好自己的腿伤。如果连这点痛意都忍不了,又何必来叨扰您?秦某从小练武,吃了许多苦头,比常人能忍痛,如果先生有法子,就大胆在我身上试一试吧。”
左千铭眼露赏识,正色道:“那好,容我准备一个时辰,申时开刀。”
一个时辰后,左千铭将要用的刀针都放在布上备好,还央小沙弥弄了一盏油灯,将医具齐齐在火焰上过了一遍,然后用手捞住袖子,说:“那我就开始了。”
秦淮仰起头:“霍霍,你出去等吧,看会儿山景,我这边就好了。”
卫霍蹙起眉摇头,闷声说:“你在这里受苦,我如何能看得进什么风景?我就在这里陪你。”
秦淮叹口气,低声道:“你在这里,我怕先生分神。”
承了他递过来的眼色,左千铭心领神会,对卫霍说:“大人还是去外面等着,在下行医时确实不习惯有患者以外的人在场,还请大人见谅。”
卫霍踌躇片刻,只得点了点头,和秦淮道:“那我在外头等你。”
临走前,卫霍将暖炉移到秦淮和左千铭身边,最后看他一眼,走出了屋子。
屋门关上,左千铭收回视线,拿起一头部尖锐的刀片,靠近秦淮的左腿膝盖:“开始了。”
“先生请吧。”
下一瞬,刀尖已不留情面地割破皮肉,鲜血顿时从创口处流出,坠入一侧的小碗中。
左千铭迅疾地换了一把精巧的镊子,深入创口整理其中的碎骨。
他知道此时此刻定然是最难熬的,人常说痛如刺骨,一旦痛抵骨头,便如刀剑钻心,令人痛不欲生,他以前救治过的病人往往痛得呻.吟不断,大多会哭出声来,但左千铭却没听到秦淮发出什么声音。
他抬头看了一眼,见秦淮额际渗出了一层汗滴,脸色也是惨白,但神情却没那么痛苦,只轻皱着眉,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