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们相见时,即使有股矜贵的气质,但因亡命天涯,彼时的刘承多少有些狼狈,浑身布满鲜血淋漓的棱角。
可如今,龙袍在身,宝冠玉佩点缀,经历几年的沉淀,坐在卫霍面前的刘承已是尊贵无匹,他的目中不再有当日的孤注一掷,而蓄满了深深城府。
卫霍俯首,欲行礼,刘承却道:“不必拘礼了,李成,赐座。”
名为李成的大太监立刻搬了锦杌放在卫霍的身后。
“皇上,这不合规矩。”
刘承沉声道:“规矩都是天子立的,现在的天子就是我。”
卫霍迟疑一瞬,还是坐了下去:“谢皇上恩赐。”
接过递到手边的玉盏,刘承抿了口茶水,然后看着卫霍道:“你救过我一命。”
卫霍抬起头,静静地点了下头。
刘承牵了牵嘴角:“这份恩情我一直都记得。”
卫霍的手紧了紧衣袖。
刘承同他私谈,不用朕自称,由此也可见他此刻对自己并不以帝王身份自居,如此,他或许可以……
“怎么,有事想说?”刘承始终注意着他的神色。
卫霍用力抿了抿嘴唇,然后站起身,跪伏下去,一字一字地道:“是,臣有事相求。”
“什么事?”
“当年对皇上有救命之恩的不只有我,还有我的兄长秦淮。他因胡然的陷害,前日被判了流放奕州。臣想请皇上免去他的罪臣身份,臣,想让兄长回来。”说到最后二字,卫霍的声音有一丝的颤抖。
刘承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是吗?那你可知道,我曾经也救过你的命。”
卫霍一怔。
“三年前,你曾被劫匪绑架,那日是我救了你。还有,当初你兄长秦淮被诬陷窃玉,亦是我给了瑜妃一样珍贵的东西,才让秦淮幸免于难。说起来,我已经算是还了你们二人的恩情了。”
刘承的话令卫霍的心顿时凝滞。
是啊,他已经还过恩情了。哪怕刘承还欠着他们的那份恩情,可对方是天子,他有什么资格能要求天子一定要为自己做事呢?
刘承话锋一转:“让他回来我可以做,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卫霍怔愣一瞬,立刻开口:“皇上请说。”
“朕要你一直留在朕身边,辅佐朕治理天下。”
然后,刘承看着卫霍有些呆滞的神情,不由朗声大笑。
他站起身,走到卫霍面前,抬手将他扶起。
两人面对面站着,刘承认真地道:“那时候你和我说过一句话,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记得。‘邪不压正,总会还你清白的’,你说的这句话,支撑着我走过了这几年。现在我坐在了万人敬仰的位置上,却并不想做一个孤家寡人。以后私下见面时,你我不必以君臣拘礼。至于你提出的要求,我会办到。”
这段话说得真挚,卫霍几乎有些无措。
他不曾料到刘承对自己是这样的想法,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难以置信。
待情绪平复,他欢喜地点头,无比郑重地道:“好,臣……卫霍遵旨!”
御书房谈话之后,刘承派人去了奕州,同时大赦天下。
听闻消息后,卫霍只觉秋日少了几分肃杀,看着那半明不媚的日光时,却总觉如春光明媚,心情舒朗得很。
旁人只当他是因为被升为工部尚书一职而志得意满,却不知是因为心爱之人就要归来。
秦淮还在时,他们就想着不能再在宋府待着了,而打算在江无购置一处宅院。
卫霍很快挑中了宅院搬了出去,新宅内的布置都是按照秦淮的喜好做的,每每想到秦淮归来之后见到这院子的神情,他就能痴痴地笑出声来。
卫霍带着满心的喜悦等待着,等过了秋,等到了冬。
大雪纷飞的日子,他等到了一个没有料到的结果。
去往奕州的人抵达之后很快传书回来。
秦淮并未抵达奕州。
押送途中他们遭遇山坡滑体,不幸连囚车带人,还有那解差一起跌入了深谷,两人都是尸骨无存。
收到消息之后,刘承迟疑片刻,微服出宫。
见到卫霍之后,他将事情原委告知。
言尽,刘承看着卫霍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双眼缓缓地眨动几下,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一般。
刘承默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还未来得及出言安慰,卫霍已苍白着脸道:“不可能!”
刘承张了张口,便见他腾地一下从座椅上站起来:“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消息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重复了好几遍之后突地没了声。
刘承见他双眼赤红,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愤恨。
他有些惊愕,但很快就明白那愤恨不是对自己的。
是对命运的。
“不,我不相信,我们携手度过了那么多苦难,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天涯相隔,一定不会……”
他快走两步,走到刘承的面前,瞳孔中漫出水色,他用恳切而卑微的声音道:“求求皇上,求求你,再去找找,一定会找到的,他不会有事的,再找找……”
刘承垂眼看着他,目光沉痛:“秦淮已死,人死不能复生,此事已经确认过了,你伤心是必然的,但要节哀,世事无常。”
卫霍目光发怔,片刻后眼角缓缓落了两行泪,脸色血色尽数失去了。
他仓皇地后退两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奔到了屋外。
雪花飘扬,天地白得透彻。凛冽刺骨的寒风顺着卫霍张着的口,顺着咽喉入了五脏六腑。
他的心在漫天大雪中凝成了冰。
他想要往前跑,也确实跑了数步,可后来又停下了脚步。
“人死不能复生,此事已经确认过了。”
是啊,这人间已没有秦淮了,他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什么都找不到。
卫霍神思混沌,浑浑噩噩地在府内徘徊,最后恍恍惚惚地跌入了冰凉刺骨的湖水中。
水声喧嚣,将他整个人淹没。
谁在惊乱,谁在呼喊,他闭上眼昏睡去,渐渐地听不到了。
卫霍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春日,花开繁盛。
整个江无开满了桃花,如霞般绚烂。
在那样的春.色里,秦淮骑着马,马蹄飞扬,他朝自己奔来。
马越来越近,直到停下。骑马的人下了地,走过来,捧起卫霍的脸,像得胜归来时那样在他的额际落了一吻。
“我回来了。”
他们尽情相拥,倾诉心中真情,忘却人间的一切的烦忧。
而梦境消散,只余雪色凄美。
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世事如一把利剑,可轻易地决人生死。
人世难测,悲喜无常。
他等的那个人,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出自《短歌行》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深秋,江无及周边城镇连日下过几场雨,如今雨停,天气却阴沉沉的,连富丽堂皇的皇宫内也显出了几分萧索。
御花园内,两位宫女用白帕轻轻擦拭着假山。
戴着珍珠耳环的那位年纪小些,声音清脆,她俯下身在水盆里搓揉帕子,仰着头道:“阿珠,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宫啊?”
“出宫?阿菊你想得也太美了吧,我们是被爹娘送进来给贵人们做事的,平素没有要紧事哪里能出得去,要等过了十九岁才能放出宫。”
阿菊撇撇嘴:“十九岁都人老珠黄了呢。”
“那有什么办法,”阿珠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都是奴才命,到时候出宫也就是体面了些,能嫁个好人家。”
阿菊撅着嘴,显然不满:“能嫁的不也就是普通人。”
“怎么?你是想嫁皇子还是王爷,还是想嫁给像丞相那样有权有势,又长相俊美的官人吗?”
听她说起卫霍,阿菊面色一红。
她是在前几日的中秋宫宴上见到卫霍的,那个傍晚她在御花园除草,听闻脚步声,怕遇到哪位苛刻的贵人,不想见人,立刻躲了起来,很快便见一年轻男子缓缓踱来。
彼时月色明朗,恰将来人的面孔照得清晰。
只见对方生就一张俊雅的脸,面白如玉,两眉深黑,鼻翼精致,口如含丹,当得起俊美二字。
阿菊是去年被送进宫的,今年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平生还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顿时心如擂鼓,情思顿生。
她见那人从衣领中取出一块木牌,对着那木牌看了许久,然后喃喃说了些什么,声音低低的,半数散在风中,她只听清了“哥哥”二字,那声音令人一听便心生凄凉。
在宫中待了一年,自然也养出了眼力见,阿菊仔细地打量对方衣裳的色泽,用料和纹路。
产自奕州的云锦软布,袖上缀有补子,绣了文鹤。
是一品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