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派、北派之间,江东十二家则自成一系,主张轻灵飘逸,俊秀潇洒,但却也追本溯源,形式简明,架构稳固,内功上也极为务实。因此以十二家的武学最容易入门,门生也常被称为“武儒”,就是因为其武功架势分明,进退干净利落,是翩翩君子之风仪,有理亦有礼,赢时是据理力争,输时也不卑不亢,便似武中儒生。
梅九继续说道:“和北派结了梁子,又惹下这些命案出来,我自知是百口莫辩,平头百姓是当不得了,武林正派也容我不下。我去找到了兰芷,求她与我一起私奔。她却大哭大闹,怨我没有杀尽那害死他父亲的狗官一家老小,不算实现了她的三个愿心。我当时也是读书人的心态,留了一丝善念,觉得那些事情毕竟是那狗官做的,与他家人无关。她这么说来,我心又软了,便答应她。她却说:‘你带我一起去!我要亲眼看你屠戮那狗官一家。’我便带她去了,哎,当时我也该想到,一个这样喜欢看杀人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善类?我当真是为搏红颜笑,十步杀一人。他家中也有一个十四岁模样的少女。兰芷拉着她手,对我笑道:‘这个女孩子留下吧!带到我的那做娼馆里,顶替我的位置,这世上便又多了一个琴棋书画样样俱佳、身世凄凉惹人疼的女娃娃呢!’”
“我那时候心头一悚,才逐渐察觉到哪里不对。那女娃娃哭着求我,‘相公,我不要被卖去娼馆,你一刀杀死我干净!’我便劝兰芷道,这个女孩子和你一样身世可怜,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你一样坠入魔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当年遭的罪,大仇已经报了,这个女孩子什么也不懂,何必让她生受苦楚,让世上再多一个你来?她闻言定定看我,眼睛里似乎多了些我从未读过的情绪出来,然后她放开了那女孩,拉着我的手温声道:‘你说得对!梅郎,我曾经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和那些男子都是一样的!’她拉着我,温柔缓走,轻声细语,我哪里还辨得了东西南北?什么都抛在脑后,只觉得为了她铸下了这血光之灾,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在座几人,梅九的那几个过命兄弟自然不说,贝衍舟也只是觉得这故事甚为有趣。文方寄心中翻江倒海,听得实在不是滋味,满心不屑,但看在贝衍舟的面上,只好闭耳不闻。喻余青心下默然,暗道你便放了那个少女,她也是活不成了的。他隐隐感觉王樵手心一紧,显然听到关键时心中愤怒,却不能表现出来。
梅九道:“她泪光盈盈,说我竟然为她做到了这般难的三件事,她以后再也不疑我了,什么也对我推心置腹。我才浑浑噩噩,心道‘啊,原来你之前有很多事没对我说。’她扑进我怀里,问我生不生她的气?我居然当真一点也不生气,便道‘我这一生一世,是永远也不会对你生气的。’她反而大哭起来,便拉着我撮土为香,就在一片荒山野岭之间拜了天地。”
“我心想犯下这事来,很多地方也不能呆了,要委屈她跟我去深山老林之中躲避风头。她却说有一处所在十分安全,让我与她同去。我自然是欣然前往,莫说是安全的所在,就算她要我去刀山火海,我焉有不赴之理?去了之后,才发觉自己原来自头至尾上了一个大当:那里正是邪派中以钓取报复好色之人闻名的窈月葬花宫,这窈月葬花宫分为窈月与葬花二宫,窈月宫全是男人,而葬花宫全是女人,而我这位私奔的夫人,居然是葬花宫的主人。我这才知道,什么姓名经历,血海深仇,全是她编套出来的。她真名唤做秦香宛,那叫做任兰芷的姑娘,自然是有的,但其实是她宫中一名侍应,也不是她。”
王樵、喻余青听到窈月葬花宫的名号,尽皆一凛。金陵王家最终被窈月葬花宫洗劫,他俩当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万万没有料到居然会在这样一截故事中听到这样一段渊源。王樵忍不住问道:“那葬花宫里似乎也有男人啊?”梅九微笑道:“那些宫里女子当初都是受了男人蒙蔽欺骗、或是欺侮买卖的女子,憎恨男人,发誓报复,因此习得了一身调教男人死心塌地的手段。那些底下仆役般的男人,都是她们当初的裙下之臣。唉,我要是当时一念之差,将那女娃娃也卖入娼籍,或者那三样愿心中有一样稍稍推诿,我也就做了葬花宫底下被呼来喝去当畜生般使唤的走狗。可是我一番真情打动了铁石心肠,居然让她们的宫主死心塌地真爱上了我。”他说起来不免一笑,却当真是十分自得。
“但她们宫中也有极为古怪的规矩,带男人回来没事,但爱上一个男人却万万不行。身为葬花宫主,要是嫁为人妇,在他们看来那是莫大的侮辱。一群宫姝群起反事,并请来了窈月宫的宫主来坐断此事。我心道她若是硬抗,以寡敌众,讨不到好处,反正我们天地也私拜了,还能退回去不成?便让一步道,我又不是要做你们的主子来耀武扬威,我宁愿在底下做些杂活,只要能天天见着宫主,也很快活了。他们却根本不依,说要按照规矩,割了我那话儿,再逐出宫去。这便万万不行了;再说江湖上仇家定然在找我,我出去了被人耻笑也就罢了,还要被人索命,那还不如在这里就一刀杀了我干脆。香宛也知晓我意,便对那窈月宫的主人说道,‘那你我比试一番,如果我输了,我只求与梅郎同生共死,凭你发落;如过我赢了,我因为触犯宫条,仍然凭你发落,但求你放梅郎一条生路。无论输赢,从此你便为两宫共主。’我极力反抗,但他们人多势众,立刻便按住了我。我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和香宛比武对招,两人师出同门,武功招式全都了然于心,因此一上来就拼尽了全力,香宛和他较量到微妙间,没防备露出一个破绽,被他一掌拍在胸口,败下阵来。”
文方寄从未听过家里人讲述邪教的事宜,此时听来,当真是奇波诡谲,却又很多地方听不明白,不由得开口问道:“真是怪了,这群女人恨男人也就罢了,那窈月宫的不也都是男人吗,她们怎地能和他们一起?不许自己宫主和男人结婚,却请另一个男人过来主持公道?”他自然是无心发问,可大家一听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王樵略微尴尬,只得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喻余青面红过耳,还好有面具遮挡,旁人也不会发现。
贝衍舟道:“那窈月宫是闻名的男馆,里头多半是清倌儿,也有被人强要了身子的,也有被家里逼着娶亲,不得已逃出来的;也有生性里当做自己是女人,处处被人嘲笑的……”文方寄哪里听过这些话,囫囵得一头雾水,只眨巴着眼不明就里。梅九嗐道:“小先生说也太客气了。不就是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么?”贝衍舟不去理他,仍然说道:“他们与常人不同,但也没做什么坏事,就是有些喜欢男人,有些则像女人一样,被男人欺侮过之后,心中一口恶气郁结,变得不太正常罢了。”文方寄似懂非懂,皱了皱眉头。
梅九道:“我听说他们割掉登徒子、负心汉、以及强奸乱伦者的卵蛋,的确是下手狠辣,宫中也更有十条大罪,根据罪条来决定如何惩治这些负心薄幸的男子。但他当时打伤香宛,我脑袋中嗡地一响,就要拼着卵蛋,也要和他拼命了。谁料他却抱着香宛,十分悲伤,反而大步冲我过来,仿佛是我杀了他的老婆一样,要来杀我。他说原本香宛本领没有这么弱,至少应该堪堪和他平手;之所以如此孱弱,全是怪我。”他顿一顿,缓一口气道,“原来他们这邪派修炼,却是‘南派’中一种采阳补阴之术。交合之际用功,采人精血,可增功法。而且越是和不同人交合愈多,越是能精益武功;但若是一直不施展此法,便反而会反噬自身,大大有害。所以香宛才会出现在妓馆,但她认识我后,便……一直没有找过其他人,也没有行过此功,因此自己才渐渐衰弱下去。我听了这样的话,方才明白香宛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否则她要害我时,十条命怕也不够赔在床上!”说罢哈哈大笑。文方寄却是一呆,暗暗在想十条命和采阳补阴之间的关系。贝衍舟打趣他道:“天过晚了,小娃娃该去睡了,别偷听大人说话!”文方寄这才明白过来,连脖颈也红透了,拿手去擂他肩头,可落着时又怕打痛了他,故意只轻轻地。贝衍舟却夸张地啊哟叫起来,伸手扣住他手指捏住,引到自己腿上放着,磨他手心指腹里的剑茧玩儿。文方寄被他挠得心慌作鼓;要把身子往后撤开,可贝衍舟也跟着舒舒服服倚倒过来,那一时心头仿佛万蚁蹑爬,唬得他魂游天外,动也不敢再动,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出神。
梅九道:“说了这么多,没说到正题,怕大家乏了。唉,香宛被打了一掌,气若游丝,眼见得不能活了。我也顾不得什么,当时便问那窈月宫主,如何才能救得香宛?他便说道,这门采补的法门也不是他们自创的,是鬼蟾山的蟾圣鬼王传给他们的;若要救她,只有请蟾圣出山。我才知道,原来这南派的教祖看似纹风不动,实际却是暗中把手已经伸进这江东地界了。但当下也是无法,我病急乱投医,别说他要我去找蟾圣,便是要我去求天皇老子,我也遵命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