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衍舟一愣,道:“这祖号是代代传下来的,如今掌门人是我。”
王仪道:“我是十二家中庐陵王家的子辈王仪,奉了我家家佬、十二家宗主王谒海王老爷子之命来寻弇洲先生,捎问一句话。我找对了人么?”
贝衍舟神色一动,道:“把印信掷来。”王仪裹好两样信物,想了一想,交给身旁的喻余青道:“前辈,还要麻烦你来掷!”她知道贝衍舟断然不会许她靠近,而以自己的功力不见得能平掷过去,不落进水中。
喻余青持了印信,单手一弹,那小小包裹平平推至贝衍舟跟前,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也不少,刚好掉在他掌心里。贝衍舟解开一看,果然是归星与王谒海的印信,点点头道:“王老前辈是我们弇洲派的常客。你要说什么?”
王仪道:“我太爷让我对你说,‘我们十二家当年寄存的东西,如今已逾年限,请拿出交还。’”
此话一出,贝衍舟脸上果然腾然变色。
王仪心道果然和太爷说的分毫不差,再者刚刚也曾眼见他把所有的图纸都沉入湖中了,即便是当真要拿,恐怕也毫无办法。于是她纤眉一挑,了然笑道:“怎么?拿不出来了么?”
贝衍舟顿了一顿,道:“还不知道姑娘所说寄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王仪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明白当下谁退一步先行露怯谁便落了后手,于是便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故意反问道:“先生难道不知道吗?自然是一份极其重要的图谱。”
贝衍舟眼神轻轻动了动,摊开手道:“你看见了,我派的图谱刚才为了防止被歹人侵占,全都沉入湖中了。”
王仪不去理他,道:“这么说来弇洲先生是交不出来这副图谱了,是吗?弇洲派百年声名,千金然诺,哎,可惜,可惜!”
贝衍舟面色变了变,却不否认,反而恳然道:“无论如何,拿不出图谱,便是我派的疏忽。姑娘想要什么?无论是多少赔偿也——”
王仪道:“我不用赔偿,但你可以做一件事就当抵过。”
贝衍舟一怔,苦笑道:“是早料好了的啊。”他点了点头,道,“规矩如此,为命者先,你要我做什么?”
原本王谒海临终前叮嘱王仪,要以此来换取弇洲派的结盟投靠,出山襄助;但她现在却顾不得太多,更何况弇洲派如今这副模样,根本已经无人可用、无盟可结,还说什么结盟之约?她下定决心,道:“我要你放了王樵,你们之间的仇怨,就当做一笔勾销;那我们这笔账,也就当做一笔勾销。”
贝衍舟一愣之下,似乎大出所料:他转头看了看王樵,又转回去看王仪,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回,失笑道:“王老弟,你还真是个中高手!”摇了摇头,再对王仪说:“你确定?当真?不再反悔?”
王仪道:“你说话算不算数?你弇洲派偌大声名连图谱也保管不好,我要请你放过一条人命却很难吗?”
贝衍舟苦笑道:“自然不是!”向姽儿示意道,“放开他吧!”那金睫女娘这才缓缓放开王樵,还朝他微微一福道:“樵公子,得罪了!”眉眼盈波,仪态端方,万万是看不出前一刻还几乎把刀刃摁进他喉咙的女子。
王樵乍获自由,摸了摸脖颈,反而不敢置信,居然这么轻易便放过了?他扭头看向贝衍舟时,贝衍舟做了个鬼脸,挥手道:“你看我作甚?还不快走,指望我给你设宴饯行吗?”王樵道:“不,只是……”他想说一族之仇,如何能如此轻易化解?贝衍舟道:“还是得感谢你那位好妹子,她把牵系你我两族兴衰荣辱的秘密拿来,只为了换你一个人的性命,我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樵满腹疑惑,问道:“什么秘密?那图谱到底是什么……?”
贝衍舟低声附耳道:“那是十二楼的建造图谱。”
王樵一个失惊,噫道:“什么?”
贝衍舟道:“你再多问一句,我便反悔。”王樵只得道:“好,好,我不问了。”将信将疑地往前走去。
贝衍舟长叹一声,转头见文方寄还愣在原地,道:“你也走吧!货已经拿到了,我和你文家的生意也就做完了!小心收好这柄剑,切勿外露,否则路上被人抢去,我可也没有办法再做第二把了。”文方寄看一看他,又看一看王樵,突然秉剑一横,犹豫着说:“你曾经说过,你活不了多久了……”他一双眼看向贝衍舟,“是因为凤文吗?”剑尖轻颤,再指向王樵,“是因为这个人吗?”
王樵脚步不由得一顿。
贝衍舟道:“是啊,不过在我来说,那不是顶要紧的事。”
文方寄继续问道:“那日围攻十二楼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这样吗?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时才要把他抓走?”
贝衍舟道:“多半如此,我不知道他们各自赁了什么,但油尽灯枯之时怕也差不多吧。”
文方寄颤声道:“那倘若,倘若当初我们要是把他交出去,我的爹爹、师哥、师弟,……他们是不是,是不是都不用死?”
王樵觉得背心一凉,那柄透若水精、薄如冰胎的剑带着一股森森寒气,正抵住他的脊椎;文方寄轻声道:“杀了他,你就能活下来么?”那柄剑仿佛寒潭冷玉,锋锐无比,相信甚至不需要几分力气,只要往前轻轻一送,就能刺他一个心口对穿。那少年道:“你要服从那什么劳什子的约定,但我却不用……”那蝉翼剑仿佛从万丈深渊里捞出来一般冰冷刺骨,几乎冻得他手指打颤。
贝衍舟一双温热的手却搭在他颤抖的手背上,缓缓将他手中的剑按下了,道:“算啦!你做不来的,不必勉强。你不是我!瞧啊,这若是入了话本,也是‘换谱救郎芳心渐,千金然诺取情深’,我得演好白脸儿的奸角戏,也就是了。”见王樵的背影缓缓走远,对身旁的姽儿微微一笑道,“你怎么不跟去?不是把你赌输给他了吗?”
姽儿望着他道:“老爷……”
贝衍舟摇手道:“以后我不是你老爷了,也不必来救我!能活转一遭不容易,虽然你都不记得了,但你手指上伤疤痛我却总也修不好,是不是?”他笑道,“去吧,那痛不是修来的。”
姽儿点了点头,突然跪下朝他磕一个头,转身跟着王樵就走。
文方寄见他们一个个都走远了去,张了张嘴想要呼喝,却到底说不出一个名目,他想问“你放了他走了,那你该怎么办呢?”但又想若他杀了王樵来换得自己的性命,也觉得哪里不对。他年纪尚轻,自小在家中听的江湖故事里,从来都非黑即白,两全其美,哪里遇到过这样判不出道理的事?便要自己救他,可自家与邪派人士又向来不共戴天,更何况他要杀的人还是十二家中的宗族?长辈纵然听了,也定然会说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罢?可他自己知道,贝衍舟心狠手辣,却未必不事出有因,先前几次自己恼他杀人,可归根究底都是为了救他脱险;而旁人那般对待他师承门派、父母亲人,他要手刃仇人,不是正合那些故事中的大英雄、大豪杰所做相同吗?那话本里说是“豪气干云”、“快意恩仇”,怎么换到他贝衍舟身上,就换了一种说法?他一时想不明白,只把脸涨的通红,怔怔瞧着这魔头,看他孤身一人,衣衫尽透,立于天地茫茫之间,上下昏昏不见色;一时气血上头,道:“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你自作的孽也是你自己的事。但我若是也学旁人抛下你不管,岂不是不报恩情的混蛋?”刚往前要迈一步,突然间水势暴涨,周围居然形成了一股漩涡,他当即立定不住,忽地一下,反而被冲出老远。他一惊之下,急忙挣扎游水,趁手抓住一根树干,这才勉强从脱身,四下一看,大惊失色:原来就在这片刻之间,原先的整个庄园居然静悄悄埋入水下,唯一悬在水面之上的,只有贝衍舟所在的万卷斋的塔尖一点,以及他伸手抓住的这株巨树“黄粱”了!此时恰才那一棵满是黄金的摇钱树居然光秃秃一片叶子也不剩下,只剩下嶙峋枝桠,刺天而长。他陡然省悟,那哪里是从庄内涌水出来?分明是整座岛在缓缓下沉,方能成此之势!由不得结舌唤道:“你做什么?快些过来!”
如今下沉之势浚急,浑水在二人间陷出一个巨大的涡眼出来;水面已经漫至他衣衫下摆。贝衍舟蹬去鞋袜,袒露足尖,浸在水中,恍若游戏一般,缓缓说道:
“我说过,我不惜让此岛现世,是为了向让我派如此敝零的三个仇人报仇。第一个是石燚,他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不杀不足以解心头之恨。第二个是凤文的所有者,他以蛊为媒,巧取豪夺,便似高利贷者,盘剥耗尽于无形。而这第三个人,”他顿了顿,自嘲一声,“便是对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所觉,不尊先师,不敬父母,放浪形骸,无视规教,只耽溺于片刻欢愉、眼前美色的不肖子弟,更可笑的是这样的人居然也成为了一派之主……他才是导致如今无可挽回之状的罪魁祸首。”
“——我早不该活着,只是因这‘封偃’未成,大仇未报……”
他摇一摇头,反而一笑,褪开衣衫,袒胸露怀,慨然唱道:“来时空索索,去也赤条条。问道上谁人似我?且寄着命来瞧。学柳七眠花宿柳,只习得芳年壮岁,离多欢少;羡文君夤夜私奔,到头来烟波湖上,独影萧萧。当年少光阴虚掷,故剑情深赊粪土;而如今恩怨既散,黄粱梦尽悟春宵。”他唱得一句,那水便更深一分。直至肩头露出劲白肌肤,衬着胸膛底一片诡异如墨的深黑,仿佛一处孔洞,从里头黑漆漆地探出些盘根错节的贲起经络,像某种怪兽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