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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你沈老师给的。”喻余青扬眉一挑,语带戏谑,“放心,伤不着你。”

王樵道:“你知道我从不带剑。我的剑都自己长脚会走的,一不留神他就跑丢啦。”他性不喜武,又懒惰爱闲,若是平日,教他多费一番功夫也不愿,即便是如今身掌凤文,又同继有武当绝学,也是本性难移,虽然潜心钻研未曾懈怠,也一路来是能不麻烦便不麻烦。但今日重读三问,再遇名师点化,又逢此生从未有过的酣畅较量,只觉得浑身通泰,洋洋洒洒,百脉皆疏,天地磅礴尽入胸怀,飘飘然如肋生双翼,茧化成蝶,仿佛有什么就在那儿呼之欲出,又像是榫卯交叠,再进一寸便是恰到好处。

两人都是一般作想,适才一场实在是太过酣畅淋漓,恍如酒醉正醺,情浓日好,浑身真气蒸腾澎湃,豪兴勃发,正是乘兴而来之时,谁也不想就此罢休;王樵想了想,伸手出去,“剑鞘给我。”喻余青掷过剑鞘,他倒无所谓王樵用什么兵刃,自身本领已臻绝顶之时,飞花落叶皆可为刃;同理,无论多么锋利的兵刃也可以用得平软温和,绝不伤人。他笑道:“输了别怪托大,再来!”话音未落已然猱身进剑,黑剑吐出寸许剑芒,煞气劈面而至。

王樵慌忙将剑鞘平抹,不敢直撄,叫道:“你谋杀亲夫——”跌跌撞撞让开一招,手心掐个艮诀,身子贴地滑开,剑鞘反而直攻后心,这一招一举两得,攻守兼备;喻余青倒转长剑,从背后竖直而下,正刺在剑鞘上方,真气一贯,便仿佛一重锤砸回喉头,迫得他没法出口说话,一时剑光如雨,泼天而至。王樵仗着剑鞘较宽,横劲挡住,一招“围魏救赵”,滚身避开。喻余青黑剑横身,剑诀一转为“文帝剑”侧锋斜引,“嗟尔昔人”如泣如诉;王樵仗剑鞘古拙,化蓄空劲里“已不堪忧”,以劲为锋,贯鞘而出;正是以己之无锋,挡敌之锐气。

喻余青将剑身一转,以剑脊对鞘面,“在彼中洲”劲力如丝相绕,剑轻而鞘重,王樵登时觉得手臂一沉,仿佛坠了千斤镣铐一般,不由得赞道:“好剑法!”知道纠缠无益,当即脱手弃鞘,反手嵌诀,单脚将落地长鞘一踢,将它踢至半空。喻余青抖腕翻剑,中宫疾进,剑气大盛,如弥黑夜,将阳光也遮去大半。王樵借巺风上跃,勾回鞘身,劲随意转,反手便是一招“万取一收”。曾经他在山上与卑明真人拆解这一招时,无论前面多少招用得如何顺畅,只这放之四海为万物,聚则凝掌在一收之力,却无论如何也用不到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此时用来却仿佛浑然天成,如扣弦满月,蓄势待发。两人同时在半空中回剑圈转,中宫直刺;剑锋剑鞘相交,只听那黑剑龙吟一声,化作一道黑光般飞入鞘内,仿佛潜龙入水,在鞘内犹然不住颤动,发出瓮瓮之声,良久不绝。

两人相对而立,浑身暴汗如注,喘息难定,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眼神相错,嘴角慢慢映出肺腑笑容,恰才那不过短短数招,却仿佛已倾尽毕生所学,又窥见全新的天地;更如片刻间已纠尽情仇恩怨,度过了这漫漫一生。两人同时双手一松,长剑朗然落地,人却已抱在一起,气息相哺,交颈缠绵。

喻余青扯散他上身衣襟,拽开包扎固定的麻布,见那胸口被他打那一掌淤青已将散去,浅浅留着印子;手指轻触,悄无声息地抹过那还残留着的一道旧疤,轻问:“还疼不疼?”

“疼。”王樵实诚地说,“你差点没把我拍的两天下不来床好吧,肋骨都断了……”他搂住面前劲瘦腰肢,手指慢慢往凹处下滑,“你要是心疼,亲亲我就好了。”

喻余青抚着他起伏得厉害的胸膛,顺着脖颈至下颌,一路咬着蹂躏他的嘴。正吻酣时,手上突然暗暗用劲,往心口摁下一个新的青狐印来,叠在那新旧伤处,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

大约当事人却不这么想,毫无形象地大声呼叫起来:“我操痛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可惜齿关被撬,舌尖被衔,痛呼被堵在柔软唇齿之间,听上去只不过是狎昵甜蜜,别样温柔。

第九十一章 御六气之辩

山那边仿佛若有光。法事冗长又无聊,亲戚们永远也对不上字辈,攘攘中多得是一样的脸。今天阿青没跟着来,只他一个人,没有小尾巴聒噪,便像身上没闩一根绳,想往哪去便往哪去了。灵杵鼓钹、讽诵经忏声中,他独个朝着后山去,直到远远已不闻人声,那光似总是在岔道的另一边,怎么也走不近前。

那老人的模样已记不得了,似乎只剩下一个空濛的背影。那盘棋他倒还记得清楚,空荡荡的棋盘,黑子仿佛万民黎首,对抗着对面看不见的却又无处不在的空白。那大片的、无处不在又不知所踪的空白好像堵死了每一处能够容纳棋步的空隙,他们只能在已有之处辗转腾挪。

他听见自己尚且稚嫩的声音:‘你在和谁下棋?’

老人摇了摇头。他的手停在一步上久久不动,浑没在意地答道:‘和天地六气。’

‘六气?’

‘就是阴与阳、风与雨、晦与明。’

王樵似懂非懂,但他倒是喜欢这个想法——和看不见的对手下棋,那种随性特别自由,不拘一格,是他惯常在家中的棋师那里学不到的——他们总是要一板一眼地打谱,把游戏变作了教条。他性生闲散,最不着急,便掇块石头,坐在旁边撑着下巴去看。他看了很久,自个也有了主意,把白胖的手指指向一个位置。‘下在这不好吗?’

老人的指节一顿。他似乎才真切发现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孩子,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观棋的?自己下得太过于专注了居然毫无所觉。像是一阵清风剪过春草,天地顽石化成的精怪,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你看不见,但那儿已经是对方的地盘了。’

‘它的地盘总是在变,这会儿已经让出来了。’王樵抬起头,一阵风来,落英缤纷,白色的花瓣随风落在棋盘上;树影婆娑,在阳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改变着它铺在棋盘上阴影的位置。“我们得快点。”孩子看了看天上的云,‘一会儿一切又不一样了。’

那杨花也有一瓣落在他的指尖。他将那一瓣往对垒的两军当中落下,那棋枰的横竖交界连接起了所有的局面,所有的平衡。

“你——”老人惊讶地想要抹去那白色的一点,“这不对,这不符合规则——”

“你知道吗?风的棋子肯定不是圆的。”

‘那要是再一阵风来,’那老人狠狠地说,‘一阵风来就能让这些——’

‘一会要来的是雨,’孩子说,‘你看那云!这棋枰上的春秋已经变了。那儿的时辰想必和这儿不同。”

老人的手顿住了,他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孔在晦明的变幻下也像光阴一般万端难测。“……你叫什么?”

风吹走了落花,但也遮住了树影晦朔;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王樵从梦里惊醒,身边空荡荡只剩下雨水的潮气;怀抱犹温,人已不见踪影。他匆匆坐起,衣衫凌乱,大半个身子还裸露在外,四下逡巡,见那人坐在槛外雨中,眺望远山翠色。头发被雨水沾湿,黏在脸上,眼底雾蒙蒙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月淫雨靡靡。入梅后愈发变本加厉,天始终灰沉沉的,四处带着一股昏沉潮湿的压迫感,当真是野旷天低树,若你站在十二楼顶,便会觉得那天不足盈尺,仿佛触手可及。

王樵却喜欢这景色,雨水洗后的山色出落清俊,特别好看。他睡了久违的安稳一觉、这时被雷声惊醒,衣裳上全是回潮的印子。“阿青……?”才唤一声,手指没捞着袍角,便听他道:“……他们来了。”

“……什么?”王樵这会儿还眯瞪着,十分想揽着人回笼温存,绵雨里天光黯淡,伴着沙沙声最是好睡。“三哥。”喻余青轻声道,“如果我输了怎么办?”

远处传来的人声渐渐鼎沸,如同在回音壁里四处撞动不休。沿山的客道密密麻麻地聚集着蓑衣斗笠,那让大家看起来都像是一样的人。报客的登鼓敲起来了,天色也少许亮了一线,雨像是雾飘在风中,若有若无。

王樵道:“还有我呢。”

“就我们两个……不够吧?”

“哪里不够?很够了,不能再多了。你还想要谁?”

喻余青笑了一声,他好像低低说了一句什么,王樵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对方却直接从栏杆上跃了下去,“比了掌也比了剑,”他挑衅起挑起一边眉毛,好像风轻云淡,顽皮笑道,“比比轻功,追上我便告诉你。”

一切都陈循旧制,一楼的正堂先点起灯, 毕竟天色太暗了;十二家的主人从顶层拾级而下,迎接八方来客。登时从正厅到校场,前厅到后殿,两侧耳房,廊下搭棚坐地,直到外庄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隐逸,这时也纷纷现身。各路武林人物之中,以少林派证空法师、武当的卑明真人,昆仑派的阳乌子三位大师为泰斗。而顺之向下,如今威势最大的,自然是北方五省盟主,统一了从丐帮到鲤门、黄河帮到金刀响马等数百个北部大小帮派——从而人称“北派”的巨大联合,盟主廖燕客身若猿猱,断眉横目,一边结发束百辫,另一侧却披散头发,是幽蓟一带的浪客打扮,为人极为魁梧雄健,行来也是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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