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道:“一痛你们便捂着,那烂疮的口子永远也好不了;别人还当你藏了什么宝贝。不如摊开看一看……纵然还好不了,也至少给大家警醒,或许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领悟,摊开来看,便也再不会有这等毫无意义的争抢了。”
乐家如今的家主是当年险些登楼夺魁,却被王樵他们搅黄了的乐燃犀,他与王樵差不多的年岁,此时开口道:“你也知道这是烂疮,你扔出去,难道还会有人赶上趟要不成?”
王樵道:“这三样东西原本当然是好的,如今其实也是好的。如若不然,岂不是当年的沈忘荃是傻子,关押他逼迫他交出这三样的祖宗们是傻子,照章练了百年的我们也都是傻子?但如今为什么在我们这儿弄得一团乱呢,好像沾上了就没一点儿好事?我也不知道,各位家老们有没有想一想?”
“既然是好的,交给了旁人,让我们十二家的人、让这些弟子、子孙后代以何立足立身?你自己有了凤文傍身,自己商贾家大业大,全然不管旁的人死活——十二家吃的可都是武行饭哪!!”
“黎世伯,孔子著春秋,老子五千言,可都没有只传族内不传族外,传男不传女之类的规矩,有人悟而成大儒,有人顿而道升仙,也有人大字不识却能出将入相,也有人烂熟于胸却难以果腹。有人成了名臣,也有人做了酸儒,有人卖香油弼酒,有人靠卜卦吉凶骗钱。同一本书,同一行字,怎么学成了这么多不同的模样,难道是经卷的原因?”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们、我们祖上殚精竭虑——”
殚精竭虑。王樵半仰在椅背上,想叫沈老师出来和他们对质,让他们也见见当初那惨无人道的过往,那字字泣血的思念。但那有什么用呢?多半他们连欷歔也懒得多叹一声,那也的确与他们无关……无关是个冷淡又无辜的词。
他坐没坐相地滑下背脊,用手去摸桌上的茶盏。争儿不在。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法享受到儿女绕膝的快活了,但这小半年与孩子朝夕相处,他有些明白……有些明白自己父亲听闻自己要出家时的感受了。那天他们趁夜偷跑出城,只看见眼前一片廓然天地,自由自在,却没有想过隔天爹爹会是什么心情:他一觉醒来,发现孩子不在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绑走的,也不知会不会被坏人所害,路上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呢,甚至都没有好好地说完再见——
就像现在的自己。
……还有阿青,阿青也不在。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他在身边的日子,那五年也就这样过来了,当真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搪。曾经他以为只要不见,自个便能心如止水,把他变作沉在水中的一枚青色的玉。但现在不见时,那玉也不见了;内心那一块水镜沸反盈天,再也不复当初。
只要他站在这,站在我背后,扶住我肩膀的一侧或者握住我的手。争执的声音在耳畔放大,王樵握住茶盏将它摔了出去,刺耳的碎裂声让周围猛地静下来。
“够了,不需要你们帮忙,也不需要动用你们一针一线,一毫一厘。”王樵叱道,他难得烦躁地像是头被困在笼中来回踱步的野兽,气息上浮,壅塞胸膛,是他所修心法的大忌。“我自己的决定,我自己来承担。我学会的东西,我想教谁,就像你们要收什么人做徒弟一样,难道还得由别人来同意吗?”
“那是祖祖辈辈拼了命攒下来的东西!那也是你王家全家死透了才保下来的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就这么拱手让人?!还让给毫无关系的,甚至可能是你仇家的人?”王铿大发雷霆,他气喘吁吁,脸如紫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不会把龙图交给你,你想都别想!”
王樵静了静,再开口时,如鸣钟磬吕,四下沉寂,仿佛灰尘在半空停了转,悬凝在窗格切分的阳光里:“‘是龙图者,天散而示之,伏羲合而用之,仲尼默而形之。……天一居上为道之宗,地六居下为地之本,三干地二地四为之用。三若在阳则避孤阴,在阴则避寡阳。大矣哉!龙图之变,歧分万途……’……”
王铿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道……?”
王樵道:“没那么值得震惊吧,虽然我在故纸堆里看到时也惊了爿晌……这是陈抟老祖所著的《龙图序》。在武当一堆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最深处,无人问津的地方。”他顿了顿,“所以,龙图是我们的祖传绝学吗?显然不是,陈抟老祖的著作之丰天下尽知,各地都有收藏,想必武当所有也不是孤本。那龟数呢?归藏象数自殷商传流至今,亡佚虽多,残本却也不少。至于凤文……哈。若我们奉沈忘荃为祖师,也许还有得说。但我想那不是将人锁在楼中,硬生生拔去指甲,贯穿喉骨,生生饿至辟谷,再将活人熔金浇铸,最后塑成金身供奉起来——不该是这种‘奉’法。”
贝衍舟笑叹不已,手中的活计却也没停,“所以呢?他们就被你糊弄过去了?”他将一根木椽架上,扳动上层机括。楼已经披上崭新的外皮,那看上去仿佛和百年之前刚刚落成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时间回流,一切再度重来。“陈抟老祖的确著过《龙图序》,可只有序啊,他所创的《龙图》二十一图据我所知却没有普世传本;而《归藏》……全本归藏象数怕是得有万金之市,连盗墓贼若能得到麟角片纸的残本,都能身价倍增。你说得好像是轻飘飘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王樵笑道,“是我下棋赢来的。”
“你弈术很好吗?”
“不好不坏,因为我这人没有什么输赢的心思。而且那时候我很小……大概还根本谈不上什么术不术的。不过那天的确奇怪……我在山里走迷了路,碰见了个自己和自己下棋的老人。”
“哈,这个版本的烂柯故事,我倒是头一遭听见。”
“他在石头上划出棋盘,嵌上棋子,我便凑过去看。发现他只布了黑棋,白棋却是空着的;但白棋却走势隐隐,好像那无形之中,在看不见的空白处也有棋子落下。他每一子都要思索很久,而我便思索着他那看不见的对手将看不见的棋子下在了什么地方?那真的也挺好玩的。我问他,你在和谁下棋?你猜他怎么答?”
贝衍舟无所谓地翻眼:“我以为你不过是拐弯抹角来问我知不知道余青去哪里了,否则你现在来打扰我这至关重要的收尾工作实在是讲不过去,这可是你在付钱,付你祖上和你夫人好容易给你赚来的钱——我现在明白你的的确确是个纨绔的二世祖,而且还是个蠢蛋。”
王樵一骨碌坐直了,缺乏睡眠而有些迷瞪的眼睛都精神得大了一圈:“你真知道他在哪里啊?!”
贝衍舟笑他:“你这样不行吧你?汛期要到了,成败在此一举……你若是心不定,这苦心布局的一切也许都会付诸流水。不说别的,你自己打得上九层吗?”
“不行。我觉得我骨头缝里都长了青苔,滑腻腻地用不上劲……啊,想到我师父也要来我就更加……我怕这副模样会把他气得直接飞升了。他和我无亲无故,那么大年纪了,却为了救我废了一双腿,又将所有本领倾囊相授,我如今这副模样可真对不住他。”
“我说,你练的这门功夫……管他是什么,就先叫功夫吧——这么随便的吗?想必是越往上走越是要摒心凝性,去欲存心才行吧?你这般情丝纷乱,魂不守舍,当初是怎么修的?”
“当初没有想要那么多啊,当初便只见山色葱茏,余青寥寥,单看一眼也觉得快慰。如今贪得多了,就譬如穷小子见了这辈子也没有过的珍奇珠宝,脖上挂着怀里揣着手里抱着也拿不下,走两步便时时都担心散了掉了,丢了失了,那怎么能失了呢,一点点也丢不得少不得,磕了碰了都要肉痛,好像一只守财的松鼠,恨不得挖个坑全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他摇了摇头,自嘲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境界可言?”
“你这在我们这行叫遇障了,无论哪一行总有时候会碰着坎儿,梗在那,跨不过去。”贝衍舟道,“好了,去帮我转起那边的轴盘。我猜你梗在这一劫上好久了,怎么,不如请名师指点指点?”
轴承轧轧的响动声传来,王樵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让师父知道我不但没听话把人给忘了,反而还……还……咳咳,我看我逃不过一顿打不说,还得跟他回山里去继续把山看掉色儿。”
贝衍舟摇头笑道:“不是山里的师父,是你在这楼中的师父。”长长的阶梯喀地落在他们面前,通往十二楼顶层的穹顶塔尖;顶层的铁板朝两侧翻开,阳光顺着阶梯洒下来,这个角度能看见隐约的供桌香案,与记忆中的一片昏黑全然不同。
“供桌是从原本的残址余骸里找到的。我按照原来的图样复原了佛龛……虽然那原本应该不是用来放置沈忘荃的金身的,但是好歹也是个念想。你要上去看看吗?”造楼者微笑道,“看看十二楼顶层原本的模样。”
王樵迎着那光拾级而上。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地,像画卷般铺开;当初所有昏暗的、充满了腐败和腥臭气息的可怖场景,如今尽展在一片柔暖光中,是被巧手能匠细细雕琢过的模样。你要细去看,所有的细节、方位、尺度都与自己能记得的部分相同,但他心想这便是贝衍舟造的楼了,那棱角里便没有一点仇恨、野心和算计,每一根缝线都满怀着制作者的谆谆之情,像是也染上了他那样张扬浮华的性子,仿佛能看见他带着点笑意认真雕凿的模样,他把心血都铸在这里。照壁上的龙凤雕画相互缠绕,但一者向上,一者向下,栩栩如生,四周的窗格将塔内照得明亮,脚下的凹槽是铁索纵横的轨道,头顶上刻着以三垣、四象、九天、廿八宿为基础构架的璇星。那好像一个巨大的罗盘,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