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不睡会儿?”
他笑一笑:“不敢睡,怕醒来你又不见了……”
“……不会的。”喻余青急忙挣起来,心下愧疚,知道自己所负良多,无法偿还,张了张嘴,却仍然只能说道,“——不会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王樵道,“修为啦功力啦,诸如此类,你从小是惯了的,看得比泼天大。但对我来说……没了就没了呗,我们还不是和往常一样?我躲在一旁、浑水摸鱼,看你技冠群雄、大杀四方嘛,从来如此。我有你呢,只要有你在,我有没有功夫傍身,都不打紧。”
喻余青一时无语,听他续道:“再者说,静心见性、澄心若水是武当的心法,我师父这么教,我便这么学,也用它的真武释义来解炼凤文的三层。但是其实现在想想,那也不见得是凤文本来的意思。那日在窈月宫处,我不过稍稍动情,只是关心则乱,绮念一生,便几乎使不出任何本领,气息败得一塌糊涂;可如今呢,我们……咳……我反而觉得这心里定得很,那本事虽然折了一些,倒也还堪用。我这几日在想,沈老师毕竟不是修道之人,他又那么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到最后也仍然念念不忘。凤文的最后一层,虽然名为见性,可断然不会是绝欲绝情的气派,也许师父和我反而想错了。”
喻余青断断续续听他说过一些凤文的事,因为和他们惯常所修的武功路数全然相反,是从来不敢细听的,因此也帮不上忙。这会儿问道:“可那两个孩子却是怎么回事?他们才那么一点儿大,我们当初遇上他们时你也见过,并没有多大本事。可现在尤其是玉儿,和你对掌时,我瞧着你没讨着便宜去。”
“他们若是王潜山的传人,那会凤文也不算奇事。尤其是女孩儿……她心智未开,一片鸿蒙,也许在这上面进境反而比常人要快得多了。只是……虽然道法同源,我仍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不太一样……就好像两人明明同一个山口上同一座山,却走了两条不同的道……”
“殊途同归,那也是有的。”
“一岔便是两个山头,也是有的。”王樵哈哈一笑,“问题是我现在也不知是她走岔了,还是我走岔了,也有可能两个都岔了。……算了,我养一会儿气,你替我护着,”他瞑了一会,掸开一边眼皮瞧过来,“左右无事,或者你也练练功?”
喻余青拿软垫揍他,直将人揍得嗷嗷直叫:“我——我说正经的……谁与你荤话呢……嗷——等会儿见了十二家主,免不得一场硬仗要打……”
这话倒让人停了手,“我们不先去见北派的大当家?”他以为昨日里文方寄放下狠话来,今日依着王樵那救急性子,总得去管上一管。
“不去,”王樵趸在车厢角落,闷闷地说,“反正眼下连那小姑娘也打不过,去了不是笑话?我们先去十二家,柿子紧着软的捏,他北派懂这个道理,我们也懂嘛。”
如今因为十二楼被毁,钱塘薄家拨出一块别院做了族庄。沿路风景历历,让喻余青想起自己当年躺在尸堆之中,浑浑噩噩前来,只想再见身畔这人一面的情景。如今他们从车上下来,却也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他瞧着眼前人身手利落地跃下车辕,望着庄前门楣的背影,虽然算不上玉树临风,也比前些年要抻得开些,却仍是一副疏朗散漫的劲儿,可瞧着在心底便像个合式的模子烙上去了,边边角角都合自己心意。他瞧着入神,也转头来看那高门大院,心想而今我们却不是如当初那般逃难求救来了,被人推着一步走二步跌;这一次我们要堂堂正正,通府报名地走进去,才对得起三哥这些年的隐忍辛苦,养晦韬光。他这样想着,还按惯常那样,落一步在他身后,可王樵却回身来寻他,伸手将他拉到身旁,眉目间光风霁月,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走吧。”
他们如今同样以十二家家主的身份返来聚贤堂上,家族耆老因为先前之事都还留在庄里,这时候慌里慌张地奔来,许多后生也在门口抻长了脖子探望,都想要瞧瞧这五年前把家中搅得翻天覆地的凤文传人到底是有三头六臂,当时都以为他死了,如今却是要来做什么。只有家佬们心下惴惴,知道来者不善,如今这两个名头可不是当年那样能随意捶扁捏圆的了,非但不能拿捏,反而变成自己有求于人;若是他们仍然记恨当初对金陵王家‘见死不救’的恩怨,不念及同宗同源的交情,十二家这一把怕是要输得透顶,全然无法翻身。
王樵对他们倒也没什么太多心气。你若说要记恨,当初十二家也死了那么多人,最终王谒海也没有保下来,这罪魁既然都已经去了,当年在楼中的家佬又因为新伤旧疾地半数都换了人,往这堂上团团一站,不少都认不得了,只有薄暮津站在当中,对他俩微微一颔首,他如今倒好像老了十余岁似的,愈发沉熟稳重起来,视线一错,似是几多欣慰,几多感慨,只是也心照不宣,没有明着招呼。其他人倒像是第一回见一般,碍着两人如今震慑武林的名头,又盘算着心里那些个账目,居然客气生分,礼数周全。
喻余青原不愿在外人前显露真容,但现下他生受了王樵这没来由的双修福分,正所谓精化内阳,丹生气穴,那蛊只敢蛰伏着被生人阳气给压下去,显出他原本就得天独厚、掷果盈车的好容貌出来。虽只剩下半边脸孔,却已然经了人事,历了沧桑,生死别离恩怨情仇都一一走过,便如瑞雪新融,寒后回春,美得比年少时更加秾纤得衷,深浅灵动,仿佛画像里的仙人沾染红尘,一点漆睛,便转眄流彩,不可方物;又像被人在手心里盘活了的温玉,破出点丝丝血絮,方为上品。
他平生自负容貌,戴上面具、变幻他人脸孔全属无奈之举,如今既然是陪王樵大鸣大放地回来,也不能再全然遮掩,让人小瞧了去,便只戴了一半鬼面,遮掩虬起的破相之处;另一半脸被那黑玉面具一衬,俊得生棱棱在人心里直打突儿,莫说女子红透了脸不敢跟他对眼,年轻男子也尽垂了头不敢直视,待他走过才敢偷瞄个不住;几方刚坐定下来,被他瞧着一笑,一时竟忘了该怎么开口。
倒是王樵反而是所有人中最为免疫的一个,全不知这些人在混沌什么,先开口说道:“我收了沈世伯母的信来,请我务必来一趟。世伯母如同我生母一般,我只得过来尽孝。如今过来看到世叔世伯们身子康健,看来也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
“这个……这个……怎么能没有呢……”在堂上这些人眼里,他仍然是凤文的不二传人,武当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身边还伴着个南派教宗,可谓如日中天。十二家被北派扼住七寸,黔驴技穷,无论是要纯凭武力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干脆摊开来说,请如卑明真人这般武林大家耆宿主持公道,王樵都是再好用又恰当不过了。
按说如今族里仍然算是王铿当家,该他首先发话,可这时人不知怎么了,平日里总急吼吼地第一个跳脚,今日却如木雕泥塑一般毫无反应,于是其他几个慌张张地开口圆话,七嘴八舌、欲盖弥彰,斥陈诸多,说得北派和欺行霸市的流氓恶霸无异,而富甲一方人丁兴旺的十二家仿佛是个卖身葬父任人凌辱的可怜姑娘。王樵忍着笑,道:“各位叔伯感觉应该去找府衙告事啊,我能懂个什么,这事情既然这般委屈,我们又占了天大的道理,还是送状子来的快些。”
气得黎家家主黎羽声点燃了炮仗一般拍案而起,道:“你也不必装佯,我知道你小子根本只是来看我们笑话的。怎么,就算我们当初对不起你,难道你很对得起我们吗?如今不过上山当了一回道士,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回来耀武扬威起来了,你想要什么,我们跪下给你叩头吗?”
尉迟禹珺仍然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楚楚可怜模样,垂泪道:“樵哥儿,要说当初的事对不起你家,那也是庐陵的……当时居心不正,王老爷子已经过身了,还能怎地?当年有很多误会,那也是有苦衷的……毕竟你看吧,兜兜转转下来,如今你的确也是凤文传人,也不算冤枉了你不是?你身上的本事,也算半是我十二家给的,承恩惠泽,吃水也该不忘挖井人才是……”
王樵翻了翻眼,也不作色,突然伸手把头上道髻一抽,乌发全披散下来:“啊,我明白各位在打什么算盘了。可是我其实吧,因为屡犯清规已经被革出山门,只好含恨还俗了;我一个弃徒在老家翻天覆地,清修福地的神仙怎么会管?”喻余青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睨眼瞧他还能如何搬弄,便也被王樵扯出来一并挡枪,“你们若想要南派帮忙,还不如求我身边这位才是正主。”
一时间居然无人敢向南派教宗发话,毕竟江湖上传言,这鬼面青狐杀人不眨眼,这趟出关更是来为当年金陵王家的事挑头来的,一路已不知杀了多少当年参与的人,青狐印到处闻风丧胆。他越是笑吟吟不说话地居高临下挨个看过来,众人越是平地里起一层白毛汗,自觉理亏,只怕若这时候强出头令他迁怒自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哪里还敢开口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