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反而也许是最坏的;但他就是忍不了,气急攻心,所有的考量全被扔在脑后,脑袋像被斧子一下下往下錾成了两半,心也整个被挖出来了摆在面前剖开来看。他杀了那个买主,可也救不了贝衍舟,只得被硬生生地从笼子前面拖走;而自始至终,笼子里的人只怔怔盯着指尖一小块指甲,就像完全已经忘了他。
喻余青叹道:“你想错了,他只是不能表现出认识你、在意你,那才是害了你。他原本孤零零一个,弇洲岛已经沉进了湖中,弟子族人也全不在世了,他横竖不过是一死……旁人反而没法拿捏他的软肋。”
文方寄道:“石猴也这么说。可我那时候根本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在牢里也试过脱逃、刺杀,可他们那看守坚实无比,几次都没能成功。有一次我好容易逃了出来……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长进,刚翻过一道院墙,便正碰上了衍舟。我才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故意放我逃跑,只是为了看他对我如何反应。”
“……那也不能怪你。”王樵叹道,又看他在寒风中袒露胸背,一脸倔强,到底不忍,“你还是别冻着了,我们温些酒来,船舱里慢慢说吧。”
原来五年前,他们在鬼蟾山地界的山道上分道扬镳,文方寄一心怄气之下,胡乱在山野间奔跑,自然没多久便被汤光显逮了回去。他怕这小子再胡乱跑走惹出麻烦,干脆给他点了重穴,还拿绳子捆上,装进麻袋里背着走。可半路上却接到底下丐帮子弟来报,说卑明大师来了此地,约他有要事相商。
那正是日后牵扯出鬼蟾山、凤文以及南派新任教宗的大事,几人约在旁边镇上的清风观内,待人陆续前来。汤光显与卑明真人先到了,两人在隔壁正厢里说话,事态紧急,自然耽搁不得。他一个没照看过孩子的老乞儿,自然想不到文方寄此刻心情,又恼这小子被父母娇养惯了,觉得以后要入他师门,现在得吃些苦头,挫挫他锐气才行。因此这几日里从没给他好脸色看,这会儿自己去商谈要事,把他放在布袋里也不解开穴道活络经脉,也不叫他出来与人见礼,就这么耗着磨着。文方寄动惮不得,心里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反倒赌一口气打定主意,坚决不向他拜师了。
这么干等着时,却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似是有贼人偷偷摸了进来,只当房里无人,反而明目张胆,四下翻箱倒柜地搜找,最后找到这布袋上头,打开两边尽各吓了一跳:那贼人是没想到布袋里居然会藏人,而一直悬心的文方寄只当对方是什么凶恶魁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恶人,这会见到居然是两个比自己年纪还小不少的孩子,也是大吃一惊。
他便在那时候认识了这两位王潜山的传人,大一些的男孩古灵精怪,已是一身市侩油皮,滑不溜手;但小些的女孩却仿佛一块璞玉雕就,虽然时而痴傻,却实在讨人喜欢。他们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老虎身上拔毛,偷到几位武学大宗师身上来,原也是惯偷了。
文方寄觉得好笑:汤帮主虽说是个帮主,到底是丐帮的,穷得浑身只剩下碗碟响,他们能偷到一文钱都算是他们本事。可和这两个聊开了才知道,他们原不是来偷汤光显的,更不是为钱;只是摸错了地方,要去偷的是隔壁的卑明真人身上的一封书信。
‘你帮我们,我们也帮你。’那猴小子笑嘻嘻说道,‘你在他们旁边朝夕相处,随应伺候,偷起来可容易多了。’
这话倒也不假。‘我是能帮你们,可你们能帮我什么?’
那女孩凑上来,柔佾般的手掌只是在他身上浑不着力地推了推,和他所知的所有解穴手法都不一样,但是……他被汤光显独门打穴手法抐过的穴道,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解开了。她两指一捻,捆在脚踝的厚重麻绳也应力而断,文方寄看得愣神,一时说不出话来。听她软软道:‘怎么?我可以教你。这样你以后被那老头子点中穴道,也不用委屈,自己便可解开了……’那猴儿也在旁撺掇:‘怎么,这你就傻了?我妹妹可还有一身的本事,除了年岁差些,哪儿也不见得比那老乞儿就差了……’
文方寄太想逃开汤光显、去寻贝衍舟,更兼少年心气,正是赌气硬抗的时候,便答应了下来。他们教会了他冲穴的方法,甚至还教了别的;他也如约帮这两个孩子盗到了他们所说的秘匮,过程顺遂,但结果不尽如人愿,在得手后逃走的途中被汤光显和卑明察觉了。汤光显大怒,一双大手蒲扇似的压下来,五指如钳般拿住文方寄额前脑后神庭、后顶二穴,只按得他头晕脑花,烦恶欲呕,情急之下,不自觉便使出这两孩子先前交给自己冲穴法子,居然忽地振开汤光显的拿穴,脚下抹油,让他捞了个空;那两个孩子也同时窜出,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居然出其不意将老乞丐狠狠绊了一跤,接住文方寄,一齐奔出观外。汤光显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跳脚,倒还是那被偷了文书的道长仿佛没事人一般笑呵呵地在一旁劝慰——‘不妨事,随他们去吧!’
他们便一起逃了——有些嚣张,有些解气,也有些报复的痛快。
从那以后,他们三人便一同行止,听闻他要去寻贝衍舟,那两个孩子也欣然同往。文方寄一路见玉儿武功愈来愈高,比起他先前见过的十二家、以及汤光显的南派丐帮功夫都要来得厉害轻易,免不得生出向往窥看的心思。玉儿也不藏私,任由他看,也有问必答,如此有教有学一段时日,倒是文方寄自己不好意思,问及师承,两人却无可奉告,于是浑浑噩噩地撮土为香,结拜做了兄弟;好笑的是,为了非要占他一头,反而是这两个小的做了‘大哥’、‘二姊’。
后来,文方寄在行市上贸然出手相救贝衍舟、从而落入北派手中,被关在牢里,又是这一对‘兄姊’来偷偷看他,劝道:‘还是算了吧,我们若不静心练上十年,是断不敢再来和他们硬碰硬的。’
他那时也是疯魔了,心想十年之期,自己纵学会了,又能来得及救谁?难道就没有更快的法子、更便宜的捷径吗?
——有的。
那个人精般的猴儿好像早等着他这么问,施施然答道:有的。但是……我们得智取。费工夫,你都得听我的。我先问你,你肯为救他做到什么地步……?
那一天,他身上被悄然种上了第一支蛊;也是同一日,两个小娃娃大鸣大放地拦住北派的大当家禤百龄,‘我们也想要加入北派,’他们这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好吧,你们有什么本事,亮出来瞧瞧?’
‘我们是潜山散人的弟子,精通蛊盅之术,’石猴儿扳着手指,‘也懂得龙图、龟数、凤文……’他装作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挨个瞧过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这些够不够啦?’
纵使他们本领低微,王潜山的本事十成还学不到半成,北派也断然不会放他们走了。这可是所谓撼世绝学,原本单一样凤文便闹得天翻地覆,这两个孩子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杀手锏,既可以拿捏十二家的软肋,又可以验证贝衍舟给出的十二楼图谱真伪与否,而且童稚之心,最好教养,禤百龄可谓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养到如今两人便如他义子一般,在派中地位尊崇,本领更是独一无二。
喻余青支着下颌,原本有些困顿都给他说精神了,忍不住道:“原先十二家视若珍宝的传家秘笈,如今连两个孩子都用得出神入化,北派岂不是得有一群人学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
王樵摇头笑道:“凤文不是靠学便能会的。”
文方寄道:“龟数单看时,不过是一堆晦涩难懂的数术常理。而至于龙图,石猴他们记得全与不全另说,有庐陵王家的两个前车之鉴,即便是放在他们跟前,他们也不敢学。”
王谒海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因为想要抢夺家族大权而私学《龙图精要》,一个陡然病疴沉重,体虚气寒;一个则暴汗血涌,脉塞气壅,都是极其残苛的走火反噬之兆。
“那这当初名震武林的登楼三秘,反而如今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只能用来要挟十二家,牵制贝先生罢了,学不到,算不出,碰不得,”喻余青哑然失笑,“那他们最要从这两个孩子身上得的——”他脸色一变,显然想到了是什么。
“没错,”文方寄缓缓道,“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是这蛊最合用。曾参与过当年灭门你们王家的对头,身上都有余蛊未消,令他们心神不宁,十二家握有这两个孩子,放出话来,那些人自然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纷纷过来投效了。禤算盘的算盘打得真好,他一面让两个孩子替他们消解旧蛊,一面却让他们偷偷换种上新蛊,这样他们的情形便时好时坏,反正也可以以这两个孩子学艺不精,年岁尚小来搪塞;也让这些人既做了饵料,又还得时时依附北派……”
“那你身上,又为什么会种下四只蛊母……?”
文方寄瞧着他脸上那一半蛰伏着的纵横瘢壑,“你当真猜想不到吗?你身上这个丑怪东西,看上去让你变得可怜兮兮的,它不也是你如此强韧的由头?你当年在蟾山上,单是一出关,便将所有蛊母的精血气脉吸了干净,来确保自己这蛊王的地位。但如今呢?你还足够强吗?若是你不够强,新的蛊王会同样吸干你的精血气脉……若是你死了,新蛊王也会在余下的蛊母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