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伸手从桌上茶碟里攥一把瓜子破窗打去:“谁在外面!?”那瓜子被他内劲一掼,击在人身上便仿佛极其精准的暗器打穴,传来入肉声响,紧接着隐约一阵闷哼兼细微脚步迤逦而去,想必偷看偷听者也是落荒而逃。喻余青涨红了脸想要追,王樵拉住他笑道:“你追上了又要怎地?没事,让他们看去。”气得事主脸上一阵红红白白,只好返身回来提手揍他,低声叱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你任我在那群白眼狼跟前出丑……”王樵笑道:“怎么是出丑了,要丑也是我丑。这事儿一个人干得出来么?”看喻余青已经掉头打算往外头走了,急忙赔脸子把人拖住了,“哎,所以我说他们眼下寝食难安嘛,大半夜地睡不着也要来偷听人家说话……你放心吧,这下他们虽然被瓜子打了,但其实心里头可甜着呢,说不定晚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喻余青只觉得自己揍这厚脸皮的家伙居然越来越顺手,当真是二十年立下的规矩这会儿都完了,虎着脸忍住不骂他,道:“你再不正经,我去外间睡了。”
“那不成不成……我俩若是不好,他们就要来坏事。”王樵连忙摆出个正襟危坐的模样和盘托出,“我俩越是好得睡一个被笼,他们越安心,知道我手里有人,背后有靠山,十二家交在我手里还有希望,我这宗子当得也就名副其实一点。你放心吧,明日来开祠堂,他们包准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连声讨好,我牵你的手光明正大地在家里走,他们除了当自己瞎了,没有人敢噜苏半个字。”
喻余青怔了一怔,他突然有些明白王樵在想什么了,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下旖旎情丝也不见了,看着房里一张红艳艳戏水鸳鸯的大床,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仿佛浑身长了疹子,只得重新坐下来,遮掩地拿起那盘瓜子,磕了仁儿哺做一小把,凑过去喂他。王樵这才脑袋转过弯来,闷闷地道:“抱歉,是我没替你想……我不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也许他所求的,也不过就是牵了手,光明正大地在家里走罢了。
次日里果然众人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连眼珠子都不带曳斜,只开了祠堂,告了祖宗,将一应族中掌管信物交付,再恭恭敬敬地问他,老太太的事,进不进族谱,进了要怎么写。这笔墨纸砚都伺候上了,恨不得就当场看着他写得声泪俱下罄竹难书, 出得气越足,后头便越好说事。王樵失笑,摆了摆手:“明日还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这一脉在了,还管那怎么写,重要吗?别来这些虚的了,说正经的吧。”
各家家主拧着眉头,好像一面是心中放下大石,一面也觉得似乎相互握有阴私,话也好说一些。当年的旧事,北派的要挟,这会儿一五一十,摊平了在面前摆着。王铿自然是病得厉害没有来,尉迟家的说哭坏了身子,庞家的则去安排丧葬了,文家的也说自从那日被文方寄气着了后,到现在也没爬起来过。这些理由真真假假,也是他们不愿意听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孩子吩咐。剩下零碎几个人中,只有薄暮津与他们有过交情,这时候也颇为无奈地看着他。
王樵昨儿被喻余青骂得虽不说是痛定思痛,那也得幡然悔悟,这会儿决定一定要找个软柿子捏了,薄家大哥为人真诚豪迈,只是也过于实诚,不擅作伪,在十二家里一眼望去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想必这几年日子也分外不好过。王樵趁着吩咐其他人分拣文书的份上,向他道:“薄大哥,王铿族叔练功走火,想必你也看过了的。”
薄暮津叹了一声,道:“不只是他,王铸世叔也一样,不过却又不同……他们明明修的是同一门,进境也差不多,却一者爆汗流火,一者气虚体寒,好没有道理。可是我们踏破铁鞋,遍访名医,也是束手无策。”他是家族中武功奇高、又对武学独有浸淫的高手,当下一一将他细探二人经脉所呈现的脉象讲与王樵听。王樵在山上清修,经脉之论正关乎其身踵息之术,自然也学了透彻。两人聊了顿饭功夫,其他人居然也放下手中活计,都目不错睛地听,王樵才道:“龙图我是没有见过的。因此我也没有十全把握,今早想去替族叔看看,被他摔碗砸瓢地赶出来了,心里想也对,这本是没有保障的事。若是大哥信得过我,不如我先替大哥行功试试。”
这话一说薄暮津瞪了眼,半晌张口道:“什么?……你……你怎么知道?”
王樵笑道:“眼下家中,武功最高的应该当属大哥了。龙图是家传秘笈,走火岔功,请外界高人相助怕是不行。你是痴武的性子,又急人所急,既然用自身真气也没法催动化解,必然想从源头上找办法……当初我一文不名时,你尚且这样帮我,更何况如今这般大事?”
薄暮津只得道:“我想着寻其究里,必须得从本源着手。因此钻研其脉络走向,想从理中探寻根迹,却想不出个理所然来,只得罢了。但饶是这样,这些日子只觉得带脉六穴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白日里仿佛滴水穿岩,扰动不休;夜里则如利斧开碶,把人挖肝掏肺,却又只着落在极小处。我被日夜烦扰,只觉得神思不宁,气脉壅滞,连武功也一并落下了。”
王樵道:“以你这般修为,便是不练,光是读过,怕是已经深深印入头脑中了,不自觉时,也许真气内息也会依循走势。大哥若是信任小弟,不妨由我一试。”薄暮津愕然道:“在这里?”王樵手腕一翻,掌心凤文上似有光华流转,握住他手腕,迅疾无比地点了他手少阳三焦的关冲、阳池、四濡、清冷渊,笑道:“只管安坐就好。”
堂上众人尽睁大眼睛,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王樵既没有运功行气,薄暮津也没有调息周天,哪里察觉得出他走得是哪一门哪一路的法子,打通了哪一条哪一道的经脉?但若说不同,却又隐隐觉得好像这周天不在体内而在外界,在这周围一花一草,一风一土,堂顶的椽木,茶碗中的清液,族坛供奉的线香,旧纸堆中的墨痕,似都被连在一起,以一种肉眼所不能见的方式,缓缓地流淌沟通,无声言语。
薄暮津站起来不住拍打胸口和腰际,“奇了……郁结塞壅的胀痛感……没了……?”他不敢置信,“你学的这是什么歧黄之术……?这便好了?我们甚至没有对掌行功,你也没有替我逼出毒气来……是不是该画个符,喝口符水之类?”王樵笑道:“没有那般玄乎,我又不是符箓道士。不信的话,自己去劈一掌试试。”薄暮津也不打二话,顿步坐马,虚劈一掌,掌势强韧雄浑,经脉运息畅爽,自己也不由得不信。他大喜过望,拉住王樵道:“老弟学有所成,神乎其技,家族中兴有望了!”众人纷纷随他起身揖礼,只是这一次显得心诚得多。薄暮津道:“只是我身上这点不痛快,到底是小事。那北派逼迫我们重修十二楼,这件事情……”
王樵笑得坦然:“修啊,怎么不修?他们要修,就给他修啊。不就是修座楼吗?如果当年没出那般事,这楼不是还矗在那儿么?他们要拿捏要挟,我们不也一样拦不住?”
众人都给他说的一愣,见这位曾经的少爷不改纨绔,伸手比划道:“不仅要修,还要大修,修得他北派心服口服,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也不必要他们破费,本来就是我们自家的楼,我们自己出钱出力,理所应当。若是钱不够用,我让我家夫人送来便是。”
人人目瞪口呆,心想怕不是这个少爷不知道修一座楼要花费如何,但又隐隐觉得他似乎说得在理。
“他们要修楼,志不在楼,而在于楼中偃机。他们要看,那就让他们看啊,给他们看还不行,我们得让人看得坦坦荡荡,舒舒服服,人尽皆知,十里八乡都来庆贺;还要遍邀武林名宿豪杰,登楼赏宴,就如同百年之前——”
百年之前,那是‘堰天灾’。
那时候,也是如此浩然声势,武林俊杰群集,观楼决议;乱臣叛党决堤阙水,眼见着数十万生灵涂炭,原本是十二家打算趁机昭告‘天象’,从而笼络人心、聚众起事之时,谁料却攒生了一位引水入堰、解救万民的‘圣人’。
“虽说是‘灾’,但其实如今看来,也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这堰湖肥沃,百年来也滋润养育一方子民。我觉得如今,也该纪念纪念。虽然世殊事异,但仿效古人,‘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嘛。我们闹一场武林盛会,他北派想要做武林盟主,正好啊,都是习武之人,就比一比嘛。那时候他们要对付的,可就不止是十二家了啊。”他转头问,“书信帖子都誊抄好了没有?誊好了就抓紧去送。”
薄暮津也目瞪口呆,这才打心底里佩服这小子不是凡人:“你……你就是要闹大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柳其坤一直观察这后生,心中疑虑渐去,知道凰姑的确是眼力见的,赌的便是这一回,直到此时才半带忧虑地开口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置之死地的法子。那若他们北派当真做了盟主,我们不还是……”
“不会的,”王樵笃定地说,“我们有余青在啊。众目睽睽下、按武林规矩来,他们怎可能赢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