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不过三十的年纪,可身骨却比先前长得开了,眉宇间多了些砥砺忧愁的成色,像把人硬生生地给拉开撑满,疏得占据天地。一身粗布的袍子,绑腿泥泞,显然赶了远路;脚下一双靸鞋,一边磨损得厉害些。他走路有些微跛,手里持一柄拂尘,尘羽通体浑白,可当中却有一缕青丝,格格不入。那道人瞧着那老妇,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便似瀚海栏杆,照月古井,无浪无波。道:“小儿承蒙照看了。”那老妇不应。王争不及擦干眼泪,急忙道:“爹!你回来啦!你别见怪,是我硬央婆婆带我来玩的。”
王樵将他抱起,道:“我知道,我在城门口见你和他赌赛来着,便一路跟来。”他笑着颠了颠孩子,“好家伙,又沉了不少!”却听王争叫道:“婆婆,你到哪里去?”他急挣下来,三两步要赶过去拽住婆婆,可哪里追得上?急得他道,“爹,你把婆婆吓跑啦。她不是坏人。”
王樵道:“是啊,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拉住王争的手,“回去吃饭吧,别让大娘等急了。”可孩子扑在他身上,硬要他抱,泪痕还挂了满脸,焦急之色也没褪干净,却又喜上眉梢,“你回来啦!真的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王樵笑道:“可把你给忙的,一刻都停不下来。”他微微顿足,却没转头,只向身后人道,“阿青,不回家一起吃饭吗?我们好久……没有见了。”
久久没有听见回声。
但他知道他在;在松风当中,落霞影里。听见对方涩然呼吸声响,终究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认得出是我……?”
“我总认得出你。”他静静答道。他想那谒道之中求静心沉一,万色应于无色同。他见姹紫嫣红,百花缭乱,总归于一山清雨,洗净铅华;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也抵不过那天地一白,洞彻人间。正有如撞泼台砚,盖住了斑斓五彩;又仿佛天公戏笔,只留下淡墨残痕。
但那山水画中,他总余下一抹青,于墨黑中,于雪白里,于阑珊处,于这痴人眼底。
第七十五章 十步杀一人
树影后的老妪突然长身立起,只听得骨骼喀喀一响,仿佛身子陡然拉长一截,原本佝偻龙钟之态倏然不见,只见身劲背直,肩宽颈长,猿臂蜂腰,渊清玉絜,一看便知是身负上乘武功、日日勤修苦练的会家子,可尚未看清脸上的模样,他便拿出一副面具戴上,那面具一半是狐面、一半是鬼面,诘聱一处,拧在一起;面具通体如黑玉雕成,令人望而生畏。
王争看得张大嘴巴,这年纪只知道好玩,也不懂什么是害怕,道:“婆婆,你原来是哥哥呀。”
王樵却苦笑一声,知道他不肯露出本来面目,是不肯随自己回家的了。但故人就在眼前,魂牵梦萦,纵然心旌动摇,也不忍就此别去,但想要问时,却又觉得万千话语梗在后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是争儿替他们解了围,扑上去拽住喻余青的手,道:“婆婆,你是爹爹朋友,那再好不过了。我不要大娘教我武艺了,我要你教。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晚些儿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他这几日与喻余青日日相处,叫惯了婆婆,一时改不过口来。
喻余青蹲身下来,轻轻抱着小孩儿软软身子,道:“那不成的,你爹爹好久家来,一家人等着他团聚。你好好打好根基,不能偷懒,将来……”他猛地一顿,垂下眼帘,“我这就要走了。”
王樵道:“阿青。那也是你家……”却被他拿话极快地打断了:“你不该回来的。”喻余青快速又低声地说,“你在山上,他们没人敢动争儿。”——也没人敢动你。
王樵叹了口气,踢了踢脚下的土块,心想说我呢,你又为什么会来?
可话到嘴边,却只问道:“你不回家住的话……有地方歇脚没有?衣裳还够不够穿?”
时已近冬,天色将暮,寒意渐浓。但似喻余青这般实力的高手,寒暑温差于他自然不在话下。王樵问出口便后悔了,但又想着他现在回复本来的身材,那件老妪的破旧敝衫穿着便有些不伦不类。他脱下外袍,想递过去,但对方却身子缩紧,并不伸手去接,转身便走。王樵便将袍子交给争儿,道:“争儿去给他。”果然他拿这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顿住步子,蹲下身来,任由孩子将还带着王樵体温的麻布袍子替他裹上;王争想了想,又解下自己颈上的貂围来,围在他光裸出一截的脖子上头。他抱住喻余青,贴着他耳廓轻声道:“婆婆,你还来看我,偷偷地来,好不好?”
他不答话,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耳垂。
晚上王家大宅闹翻了天,大奶奶先罚两人迟一个时辰吃晚饭,因为家里找不着小少爷慌得走火,居然被家老爷供述是他没进家门便私带了争儿出去玩了;可后来与东街上果脯儿店老板的供述一对,小少爷只好承认他跟着个陌生乞婆溜出门玩儿去了,因此不仅晚饭没了,还被罚打十下手心。家老爷因为身为长辈明知危险却帮着做了伪证,简直不知轻重,也要陪着罚十下以示效尤。可到晚上洗澡时,姆娘震天价响地叫起来,原来小少爷耳垂上多了一个青印子怎么也洗不掉,让大奶奶一看当即变了脸色:那标记隐约是个几笔勾勒的狐脸形状,是南派教宗“鬼面青狐”喻余青的标记,也是近日来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格杀令”——凡是被打上这个标记的人,意思是被鬼面青狐盯上索命,其他人谁敢抢在了他的前头,无论是杀是保,便是和整个南派作对。这便是他早先发出江湖帖上的讯息,一时间人人自危,都不知什么是否有地方得罪了这位行事乖张、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如今小少爷耳上也被打了这个标记,那还得了?岂不是说这儿也被盯上了?一问之下,果然小少爷什么也不知道,笑着说:“是呀!婆婆会变戏法!突然身子就长高了一截,戴上了个黑色面具——”家仆恨不得要把宅子所有偏门侧门穿花门尽皆钉死,王樵才挠着头忙忙阻止道:“不碍事的。我当时也在看着呢,阿青是好意……”
他俩便一起被罚跪后堂列着的牌位。
宅邸后堂所列的牌位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不同,这里供奉的尽是灭门那日家中死去的人,从老爷公子,到家中仆妇走夫,尽有姓名。此时夜过中天,争儿早已抗不住了,把头搁在蒲团垫上睡去;王樵倒跪得惯了,一卷经文诵完,见夫人添香油上来,低声唤道:“姽儿。你留着,我们谈谈。”
夫人也在蒲团上跪定了,向牌位拜了几拜,曼拧斜颜,掺金线的眼睫被烛光一胧,一双琉璃眼便如梦似幻。她双掌合十,低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然你这趟怎么会回家来?争儿先前想盼你回来过年,你都不肯……这次你能回来,定然也是为了他的事了。”
王樵苦笑道:“我还算是个出家人,怎么能老是回家来?你把家打理得太好,我一回来,便不想走了;太过消磨,那是不成的。”
“那便不走,成吗?”
他叹了口气。“姽儿,我对不住你。”
“那没有什么。虽是贝先生许的,我本也是硬要跟你……你给我这身份,还让我像个人形,又把争儿交给我……我很满足,也很感激。以前在旦暮衙里,做得便多是鬼生意……后来也算是当真的孤魂野鬼,被贝先生收缝了新的皮囊,无处可去……我本以为,这辈子也没法再做个人了。我也想有家,有个可回去的地方,有孩子绕膝。现在都有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她慢慢点上新烛,“这些冤魂里,本也有我一分业障。我只想照顾好你,照顾好争儿,照顾好这家,也算赎了罪孽,勉强弥补一些。……但你知不知道,你让争儿和他来往,便是在把争儿往刀尖上送?”
王樵讪讪道:“没事的。余青他有他的分寸,不是坏心。他往争儿耳上印了这个,是为得让旁人都不敢动他,这是在保护他。”他缓缓拿出那些书信,“北派五年经营,也不是白饶的,要向十二家和南派叫板了;十二家夹在其中,首当其冲,他们中谁都有可能为了我身上的凤文而为难你们。”
姽儿轻哼道:“你信他,我可不信。五年前,若是没有仪姊姊替你挡那一劫,又或者他手中剑多往前送得半分,那土坟下埋的便是你了,那时候谁来替你在这儿树上牌位,添点灯油?樵哥,那人早不是你认得的喻余青了。他这些年来江湖人称‘鬼面青狐’,都说是杀人如鬼,不分稚弱,是第一等的大魔头。千门百会里有想反出南派的,他不带部众,一人去便将对方的寨子平了,寨中首领连老携幼,挑了十三个首级在寨门上头。如今南派里再没有敢对他说二话的人,连南丐的汤光显,也和他做了一碗水的交情。”
王樵却问:“你看过那帖子上列出的名单吗?”
“看了,虽说多半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王樵朝面前的牌位拜了拜,扶着腿站起身来。
“那些都是当年害死咱家这些先人的罪魁祸首。”他哂然一笑,“他是回来替我报仇的。”
在姽儿看来,那倒也全然不错。灭门之仇是血海深仇,即便倾尽一世报复到赶尽杀绝也不为过。王樵出了后堂隔室,将争儿抱在床上睡了,自己仍不换那副道士装束,提了拂尘,长发胡乱一挽便要出门去,急忙追上去问道:“你一大早地又要去哪里?你才回来,争儿醒来找不着你,又要一番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