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没这位奶奶,王家怕也不成事了。偌大家业,乱得一锅粥似,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金陵城里的是被洗劫一空了,但外省的票号,各地的商号、乡下的田产,还有长江上的商船,盘算下来仍然是一笔吓死个人的大生意。三少爷不是做这个的料,这位少奶奶却是个中好手,滴水不漏,油盐不进,半年便全盘算清楚、整治好了。”
人都笑道:“娶了这样一位夫人,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抛头露面的活计让奶奶做了,那这位少老爷干什么呢?虽然遭了这等惨事,也算苦尽甘来,可以坐享清福了吧?”
那知情人摇头苦笑道:“你们谁也猜不到!他把家人安置定规,族中葬仪办了,愣是放着这如花美眷、玉雪孩儿不要,又上山出家了。”
众人都“啊”了一声,有人道:“怪不得那少妇看着冷若冰霜,没有一丝活气。”也有人道:“原来她恰才说的故事是这个意思。”还有人议论:“这倒也不能全怪这位少老爷。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心那时候怕也随着他们死了。”“唉!只是可怜了这么美貌的夫人,岂不是得日日夜夜、独守空房?”“好在还有个这般漂亮的公子,也算是个念想——”
有好闲话的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这漂亮的公子,却也应不是亲生的。”
“是了,据说是他家看守城郊祠堂的那个弓腰瞎眼的老蔡头,洪水退后从尸体堆中捡来的……哎呀,这话可不能乱说了。”
“嗐!那时候那座王家大宅便似鬼窟,谁个敢过去唷!仇家走了后,家中人死绝了,尸体没有人收,臭气熏天,可没人敢进去。老蔡头也是顾主的,进去查看了,出来便抱了这个孩子。王家当时可没有奶奶媳妇刚生了孩子,否则还不敲锣打鼓全城皆知?想必是哪个下人的孩子。”
“不过这么算来,也的确有相当的因缘了,这么多死人还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是王家的少爷,那也是应该。”
“可不是么!嗨,到乡翻似烂柯人哪,那惨事好像明晃晃还在昨天似的,可这一眨眼啊,争少爷都长这么大啰……”
第七十四章 山色雨余青
松风平抚,山籁寂人。丛林拱立之巅矗着一座平石,搁在天地之间,没有一棵巨松树顶能越过它去。有个年轻道人打坐在石上,五心向天,眉疏目朗,只见四下云雾缭绕,围身而起,罩得他身形似真似幻,气息若有若无,仿佛已于天地顽石尽皆融为一体。
两个小道童抬着一柄软轿沿着陡峭山路穿林而来,林间的白雾陡然便降得满林都是,眼前一丈远处便尽是灰白的雾色,笼得整个松林影影憧憧,远端的松枝狷怪陆离,吓得两个小童啊了一声,驻足不前。轿上的老道须发皆白,敝袍褴褛,但精神矍铄,微微笑道:“没什么好怕的,有人心不定罢了。”双掌一拍,长声唤道:“樵儿!下来!”
只一声响,周围白雾流动如海,尽往高岗上聚去,一瞬间天朗气清,阳光从松枝缝里剪下五彩颜色,再切做万千缕细丝落地。那白雾在山头一绕,仿佛聚气凝成人形,那青年道人长目一睁,眼中光华内敛,莹然如玉,在如此耀然阳光下尽看得分明。他双臂一拢,裹住残雾,口唇翕张,一口长气如吸虹入腹,竟仿佛将所有雾气吞得干干净净,这才收势。两个小童看得眼睛发直,都欢然叫道:“樵师叔,恭喜神功又进啦!”那老道却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没半点样子。樵儿,你自觉练得如何了?”
王樵心底实怕这严师,自知瞒不过他,神色尴尬地敷衍笑道:“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就是马马虎虎嘛。”他忝着个笑脸,一手握住放在身前的拂尘手柄,一面缓缓站起身来。一个小童急忙道:“哎,师叔,我来扶你。”
王樵摇手道:“不用!”手中拂尘一掸,缠起一丝惊风,托着身子仿佛腾云驾雾,冉冉而下,从那数丈高的巨石上衣袂飘摇,缓缓落地。两个小童尽皆大喜拍手,王樵却知道这等伎俩在卑明真人面前走不过去,头一低垂眉顺眼地做个孝顺模样:“师父,我来背你吧。”
卑明真人摆手道:“我有微如、微和抬我,要你背作甚?”
“微如、微和还在长身子呢,别压坏了个头。”王樵道,“您正巧考验考验我本领如何了。”一伸手要托住祖师爷腋下,负在背上,老道微微一笑,手掌一翻,二指铁圈也似地箍他手腕。王樵却往前一送,双指点他手腕内侧内关穴。卑明撤圈化掌,反手捺他胸前。王樵就势一推,却用上了云手的暗劲,两人一老一少,居然一霎眼间在手掌上拆了十数招,两个小童知道这是极为精妙的功夫,都看得目不转睛。卑明道:“用‘蓄空劲’,我试试你学得怎样了。”王樵苦笑道:“这个真不行。”但说是这样说,手法一变,太极绵转不绝的柔劲便变成了蓄空劲里那种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虚劲,从第一式起,老老实实至第十二式拆招。但转到第十一式“浅深聚散”时,却陡然一顿,那虚气一实,第十二招便使不出来。卑明叹了一声,中宫直进,往他胸口旧伤处一点,道:“痴儿!”王樵挠了挠头,还是背起卑明就走。微如、微和在后面连声唤道:“师叔,还是我们来抬太师父吧,你脚上不好……”王樵笑道:“没事,师父考教我功夫来着。”长气一吁,纵身轻点,恍如冯虚御风;能借力处,拂尘微卷琼枝,送人前行。几乎足不沾地、浑不着力,飘飘然如借鹏翼飞举。
卑明叹道:“我传你心法,是愿你勘开三界,那时凭你身负的绝学,自在如意,非寻常可比。你不能不忘,又不能全忘,半半拉拉,不上不下,马马虎虎,哪里是习武求道之人的心态?”王樵自哂道:“弟子俗人一个,又蠢又笨,师父教的好没道理,想破脑袋也不成。”
“你还敢怪起为师的来了?”
“不敢不敢。您可是我唯一的师父,前边十几任师父都给我气跑了。”
卑明微微一笑。“还不是我这双腿跑不得么?”王樵便喉咙里一磕绊,苦恼叹息:“您老哎,折煞我了。”
卑明望着远方山峦,雨后雾气将他们照成枯瘦的山水墨色。他道:“你也莫怪为师严苛,按寻常来说,你的进展已经大异殊常了。但你要知道……时间不等人,仇家也不等人,救人如救火……已经过去几年啦?”
王樵道:“快要五年了。”
卑明以手加额,道:“五年了!对啦,我今日来寻你,便是为了这件事。北派的廖盟主给你寄了一封信来。”
王樵一怔,苦笑道:“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小小道人,劳动廖盟主大驾,给我写什么信了?定是写给师父您的。”
卑明道:“我这双腿不顶用了,他是不会写给我的。这信是写给你的,你明不明白用意?”
卑明真人这一双腿,是当年为王樵驱散蛊毒、打通踵关时,因为其中毒日深且极重,连蟾圣当初也束手无策,好在这位大宗师不惜倾尽修为替他化解,居然为缓解症状,将毒素中一部分转到了自己身上,再慢慢逼出。双腿虽然不至于残废,但难以使力,阴雨之际,酸痛几乎无法攀登阶梯。王樵自己足踝也落下病根,行走时有些跛脚,但相比卑明所受的无端苦楚却要好得多了。他感念师父恩德,但座下弟子却往往记恨他害得师父如此,初来武当的日子过得尤为清苦。卑明倒是不以为意,常道:“我又不是蟾圣,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活不了多久,我们练这一身功夫,所为何来?若是能救一两个有才能的小辈把我这份领悟传下去,也不枉我这一世的修行了。”
此时卑明真人拿出信来,交给王樵。王樵见那封皮上确写着自己名字,哂道:“他们是在告诉我,可一直盯着我呢,没舍得忘了。”卑明道:“你在山上,我能保你平安,但是你若下山,我还是担心……你还没参破最要紧的关口,修得大成,但他们却不愿意等了。”
王樵奇道:“他们?还有谁?”
卑明真人叹了口气,又拿出一封信。“这一封,是十二家的信。五年一度,你怕是忘了……又是‘十二登楼’,你现在是金陵王的家主了……楼虽然不在了,但那三样中的两样,可不是都在你这里么?你不去就山,怕是山要来就你了。”
王樵看了一眼信笺,苦笑道:“他们也真了解我……让沈伯母给我写信,我还能拒绝得了么?”
卑明看着他收起两封信,道:“你不现在读吗?”
“大约想得到是写的什么,烦心,我得想想。哎,师父,天大地大不若肚皮大,我们还是先去吃了饭再说。”
卑明定定看他,最后道:“这儿还有一封信。”
这下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王樵看出师父神情里有一丝懊丧,好像就在决定要不要隐瞒,但他天性光明磊落,不擅作伪,但却也并不取出书信,只道:“樵儿,凤文的第三层,你练到什么境地了?”
王樵最怕师父考问功夫,立刻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这个,您,刚才不是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