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子揣摩用意,喜不自胜,从怀里取出一本绢册,以指甲做笔,划去上面三个名字,一面道:“宗主,我薛三感你大恩,也对你五体投地。换旁人便是砍了我的头,也不能令我这般佩服。以前有什么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用得着我薛矮子的地方,尽管使唤便是。”喻余青道:“已经使唤你够多了,若不是你,这些当初的仇家哪里能被查得如此明明白白?”薛三也不谦,嘻嘻笑道:“旁的不说,我这份搜箧的本事却敢称第一。江湖上哪门那户,哪家事儿我不知?”
原来这人便是当初十二楼中认得的薛三。他痴迷武道,但自己却不能习武,因此变作了江湖上的百事通,不仅对武功路数、各家招式事无巨细地精研致斯,说来头头是道,且连各家各户的门派隐私、难言之秘都打探的清清楚楚,还更是把仇家路数、动向、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这两人能够再会,说来也是奇事一桩。那是前两年的事了,喻余青因故再回十二楼,彼时这楼已只剩黑色的焦炭骨架,停在青山翠霭之间,仿佛一具朽烂枯骨,不少横梁爬满绿叶青苔,像是将楼骨吞埋山中一般。那时正是当年烧楼时的忌日,许多低矮处结着白绳,想必是十二家中的弟子前来祭拜,聊寄哀思。喻余青仗着轻功卓绝,攀上楼间岌岌可危处,果然又见往后山的通道,只是万没料到,在那当年烧塌悬空亭、靠铁索搭桥救人的对岸,居然也供着香火祭品,一个侏儒矮子正跪在断口处,朝着这楼所在遥遥而拜,口中念念有词。若是祭拜十二家的死难者,想必都在前楼底下;但在这里祭拜,可见是当初被他用铁索暗道救了一命的困楼之人了。他倒是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群人中确有薛三这号人。听他祭拜时口中喃喃:“但愿恩公逃出生天,更愿得见恩公天颜……”言语中居然把他当做圣人一般,不免觉得好笑,又想起当时自己抢了他书、还将他肋骨打断的事,心中有些愧疚,却又想试他一试,便去楼里提起那当初的玄铁铁索,如今只轻轻一抖,铁索便横过断崖,他施以内力,震得铁索瓮瓮作响,传声过去,便仿佛犹在耳边:“若你诚心实意,不如再顺着铁索爬过来,教你再见你恩公一面。”
这薛三当日烧楼逃生时爬这铁索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可如今这一听之下,居然毫不犹豫,又沿着原路爬来。这一下便缠上了喻余青,随着他回了蟾山;也亏得有他,这几年明察暗访,将当年参与金陵王家灭门之事的牵连关系查得明明白白。如今喻余青出来寻仇家报复,他这般习武成痴的人,绞尽脑汁浑身解数,也要来一凑热闹。
“接下来轮到谁了?”
薛矮子忙查他绢书上的名字,指明路径,眉头却是一皱,道:“宗主,这回怕不好办啊,是窈月葬花宫……我们要不先换一家?”
“怎么?”喻余青微微一笑,“难道还怕了他不成?”但他说归如此说,心里也知与窈月葬花宫的梁子,却不仅仅是那么简单。
“那倒不是,他们怕得厉害,所以一见青印子,哭爹喊娘地请北派来替他们撑腰。窈月宫的宫主向南枝与北派四天王的迟戍曾经,嘿嘿 ,据说有过那么一段,现在他们已经算作是靠在北派的庇护下头,迟戍便在他们宫中,看样子是守株待兔,放长钓饵,只等您上门。”
喻余青笑道:“说得好像你都亲眼看见了一样。”他知道向南枝的本领于他来说不足为虑,但迟戍却是难啃至极的硬骨头,更何况坐在那里便是这么个意思:这闲事北派管定了,你若是插手,别怪我们不顾江湖规矩,出手降妖伏魔。
薛三道:“其实宗主也不必为难。当年的事情,句句字字在理;报仇雪恨,天皇老子也管不得。你为什么不干脆挑明了说,管他是什么盟主、什么大侠,若是敢在满门惨案上回护那些杀人的畜生一句,便是他们的不是,纵是浑身有千手百臂,也能教吐沫星子淹了。”
喻余青却只是缓缓地说:“薛三,我们也算是生死过命的交情。虽然是我要你查的,但当时也和你敞开说了:这件事情,是我一人作为,和金陵王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要和他们寻仇;就只是看他们不顺眼罢了。有人要替他们报仇、出头、揽事儿,只管冲我来。”
薛矮子面露难色,顿了顿步子,已经被喻余青拉开丈许远。他急忙追上去:“不是,宗主,那也不能孤身闯进去,对方埋好了陷阱,正等着你跳呢!你瞧啊,你要动迟戍的人,便免不得要和他动手;输了自不必提,赢了的话,岂不是和北派结了梁子,廖燕客和四大天王就有理由和南派直接叫板。听说他们现在也在和十二家会谈……”
喻余青对此倒也知晓一二,只是从来未放在眼里;南派北派虽然声名相近,声势几同,但南派自由散漫,各立门户,平常并不相往来,与组织严密的北派全然背道而驰,不由得笑道:“他们想做什么?难道五省盟主还不够,还想要做十省盟主吗?”
薛三道:“那也说不定。目前北方的义军,的确都归在廖大侠的手下,手中义旗一举,阻扰西边骑寇,嘿嘿,的确有几分‘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份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江湖上修佛修仙的门派不管俗事,那他想要当真‘号令天下’,最大的阻碍,便是江东十二家和南派‘千门百会’了。”
临江小筑,半山夭桃。可惜时值冬季,树上叶片飘零,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到处一片萧条昏黄,大煞风景。小筑里火盆儿烤得暖旺,盈盈如春,一个穿着单衫、裸露着大片肌肤的美人伺着剩余的几盆精贵至极的花卉,时不时站起来,裸着一双玉足在地上焦躁地来回走动。裙裾掀动飞扬处,可见膝弯里有一块青色印记。
若单看这美人容貌,定然觉得是一位天上难寻、人间罕见的绝色美女,但若是精于此道的,见了这副将穿未穿、似裸非裸的胴体,便会觉得那肩膀似乎显得过宽,臀胯也显得过窄,小臂及小腿上的肌肉线条也有些过于硬朗了,缺乏了娇美女子柔弱流动、浑圆一体的美感,显得棱角坚硬,扎手分明。他便是窈月葬花宫如今的宫主向南枝,自然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只是这副皮相窈窕,连声音也媚态如斯,不知祸害了多少男人为他神魂颠倒。
身后有个人烦躁喝道:“你不要老是走来走去,烦也不烦?”
向南枝跺脚道:“你嫌我烦,干嘛要来?你看着我,我只有更烦。待我死了再来收尸,岂不更称你心意了?”
那条大汉正是北派的四天王之一的迟戍,此刻烦得双眉紧锁,怒道:“难道是我想来管你死活?有本事杀人,没本事偿命,这时候晓得胆怯怕事,也太迟了!你死就死了,我才不会帮你收尸,把你扔进江里,让鱼把你分吃了,看看你那本领对鱼有没有用。”
向南枝扭头瞪他,却嘴角嫣然一笑:“说硬气话,你才舍不得。”他款款步至迟戍身边,紧贴着他坐下,对方立刻戒备地浑身绷紧。“我不怕他来报仇,”向南枝枕着他肩膀说道,“就算说到是当年灭了金陵王我的确有份,可那也是先因为王潜山欺人太甚。”他语调一转,恨恨而言,“更何况,就算撇开上一辈恩怨不算……也是他亲手杀了香宛,你若见过那尸首,便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恨他;我早已等着了,从五年前,便谋划到了现在……”
“就凭你能赢得过他一招半式?”
向南枝盈盈地笑了:“听说他是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我搞不定的部分。”
迟戍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我留在这是不是打扰了你的好事?!”
“那怎么能呢,是我涕泗横流地求北派救救我这可怜人的性命,您老才不得不屈尊降贵,来这小筑陪我过冬嘛。”
“我之所以来,是因为禤算盘说,你有办法让我们不费死伤,就能抓住那个武功高得匪夷所思的家伙。”
向南枝抚着他的胸膛,娇媚一笑。“是。可是天机不可泄露,所以你要乖乖都听我的,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来,便不会亏待你;否则你拿什么去和你们盟主还有禤大当家交代,是不是呀,迟天王?”
迟戍忽然一动。“来了。”他已经提起剑,半身因为炭火沃热敞着胸怀,半身却还披着貂裘大氅,站在临花水榭上,身子浑如一铸铁塔,凛凛生威;看一艘小舟浑如无物般荡开沉沉黑水,扯出两道觳纹。那人来了,斗笠掀开一隙,底下黑玉雕成的狐鬼双面,只有他一个人。
迟戍一拱手道:“来的可是鬼面青狐喻宗主?在下北派迟戍,恭候多时了。”
只听得单舟上一声笑道:“迟大侠不必客气,我们也曾打过照面的。”
迟戍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见过这位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后起之秀照过面,若是有这等身手的人,自己绝不会不记得。但今日倒不是为此而来,他捺下心气,道:“是吗?那便好说了。听闻喻宗主要寻窈月葬花宫的晦气,人死不过头点地,在下和这儿有些瓜葛,更兼他们投效北派,必然强加约束、改邪归正,还望在喻宗主这儿聊作说客,讨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