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这女子如花般逝去的生命像是一根稻草做的枷锁,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让他瞥见自己的卑鄙与浅薄,她是很好看的,他这时候恨自己不会说更多好听的辞藻,但她活着的时候更美,双眼灵动,身姿夭矫,仿佛穿过杨柳的燕子。他想起他们在十二楼从绝壁往山顶攀援,她一拧身时回望过来,笑意盈盈,张口唤他道:‘三哥!’
他便陡然能听见声音了,从极小处传来,像是垂死挣扎时的求救;他寻声望去,瞧见她心口血痕半干,一只飞虫黏在里头,翅膀被血液黏住,挣扎不起。他伸出指甲,将那小小飞虫从血里挑出,轻轻放在旁边的草叶上头。清晨的熹光撒在叶片上,草叶便褪去夜衣的赤黑,露出水葱也似的碧绿颜色,乍看像草端上都白了头。
王樵勉强站了起来,对沈茹珑道:“世伯母,王樵这条命,是仪妹救的。您要打要杀,我原没有一句怨言。但既然仪妹舍命救我,我却也不能对不住她这一片恩情,再莽莽撞撞被人杀了。”他此时才想明白这样的道理,自己身上所负的,又何止是这一条性命?
卑明脸上露出释然,谁也能看出这三个年轻男女之间情丝牵绊,定非殊常,这般重大打击之下,难能他居然能自己挣了出来。若要看透死生,必先历经生死。若要看穿情障,先需历经情劫。颔首道:“你愿求生,那再好不过。只是你身上毒质,不能耽搁,坐下吧,我来助你,不然怕日后会落下残疾。”
王樵却摇了摇头,那双疲惫发红的眼,眼底仍是一片清澈澄明的湖,一望至底。“多谢大师……但我得先葬了我妹子。”他捡了旁侧的树枝,望了望鬼蟾山矗静的峰顶,在山麓的一片阳光射到之处掘土。
此时日渐高起,鬼气散去,沈茹珑鬓发散乱,满眼凋敝,望也不望王樵一眼,只替王仪轻轻理好头发,整好衣衫,拭去脸上血痕,从她怀里取出绢帕、脂粉梳子等女儿物事,却还有一片不知是什么的焦黑木片,以及王谒海的印信、弇洲派的归星。沈茹珑此时一颗心几乎都随着女儿碎去,原本看得无比之重的东西,到头来发现其实根本都是过眼云烟,莫说那令众人残杀百年的凤文不过是一厢情愿,就算它当真是什么秘笈,自己的女儿却因此丧命,要这秘笈又有什么用?即便武功练如蟾圣、嫁蛊神通这般称雄武林,叱咤风云,还不是落得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她恨忿至极,再也无心念究王谒海留下的这几样东西,一扬手,将它们都丢进旁边的烂泥当中。
待到土坑掘好,王樵便蹒跚走来抱起王仪,脚踏在地上,只觉得至小腿已全没了知觉。他将王仪抱至坑中放好,连衣服的褶皱也小心替她拉平。这一次,沈茹珑没有拦着他,只是跪在旁边,怔怔看他伸手将黄土推向女儿的衣衫。 王樵不忍将泥土推在她脸上,心道:这里靠山望水,风景很好。你在这里能陪着他,他要下山来时,就能看见你了。你替我陪着他罢,因为我已经……不能再见他了。
他在心底把话说完,将最后一隙也轻轻合拢。他转过身去,转身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以为自己在不断前进、结果挖了一辈子发现还在原地的鼹鼠,一哂而下,向卑明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师父在上,先前未及见礼,弟子王樵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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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木一拍,说书人一双梨花木爿得得一打,口中唱道:“人间别久不成悲,千载空留一局存。还家常恐难全璧,阅世深疑已烂柯。”
“这诗说的,就是家喻户晓的烂柯人典故。传说从前有个樵人上山打柴,见到两个小童正在那儿下棋,忍不住便驻足观看,这一看看入了迷,等这一局棋下完,他手里的斧柄都烂了。下山回家一看,乡里已没有认识的人,家里的房子也换了别人居住,原来人间已经过了百年。人们都说他误入了仙境、遇上了仙人: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啊。”
他说到这里,顿得一顿,常来听书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引子,要引出下面说的故事,有手头阔绰的便叫茶上来,也与这老儿一壶。老人谢过了,夹板一打,正要说到正题,突然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从姆娘那儿奔来,嘻嘻笑着站在说书人跟前,问道:“那樵子后来怎样啦?”
说书人一怔,这观棋烂柯的故事说到这也就完了,《述异记》里也没有后续的记载。他们说书的可不兴胡编乱造,便道:“后面没有啦,他的故事便说完了。”那孩子皱了皱鼻子,一双春水般的眼睛委屈地眨巴几下,道:“怎么能没有呢?他回了家,家里谁也不在,不会很伤心吗?他会不会哭啊?会不会很饿?晚上又住在哪里?”
有人焦急要听着老儿说上回未分解完的故事,便道:“谁家的娃娃快领走了!别挡着我们听书。”
那说书老儿从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也被问得怔住了,就见姆娘上来将小公子抱走,往说书人的茶盘里赏了一锭银子。一位美貌妇人从茶楼后座的雅阁里迎来,单看穿着打扮也知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少妇,牵了孩子的手,语调平静无波地道:“他们不晓得,争儿乖乖地,我便说给你听。”和孩子一同往楼下走。那叫争儿的孩子急道:“我乖乖地!都听大娘的话!今儿的糖饼也不吃啦!”
少妇轻轻一笑,道:“那樵子回了家,家里人都不在了。他没有朋友,更没处可去,便返回山上,去再寻了那几个仙人,求道登仙去了。”争儿问道:“那他饿了怎么办?”少妇道:“神仙给了他一枚枣核儿,含着便不饿了。”争儿哇地叫了一声,显然十分羡慕,想了想又问:“他什么人也没有了,会不会很寂寞?”那少妇道:“要得道成仙,寂寞是一定的,可不能怕寂寞。”争儿吐了吐舌头道:“那我不当神仙。”他那小脑瓜里不知道一会儿要冒出来多少个问题,又道,“那他哭了没有?”
少妇微微一怔,望着远处的云彩,久久才道:“神仙都是今世泪流尽了的人。”她抱起孩子,轻移莲步,姆娘在后气喘吁吁却追赶不上。她对孩子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过着富庶无忧、锦衣玉食的日子,谁愿意去做神仙哪?”说话间人已如踏梭而行,倏然去远;茶楼里不少人还怔怔痴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先前出声呵斥那孩子的几名茶客问道:“这妇人是谁家府上?”“那孩子是什么来头呀?”
茶博士笑道:“哎呀,爷几个,还好今日没有得罪这位夫人和小少爷。那是咱金陵大户人家的家眷,夫人身上会武,性子不讲道理着呢,一般人若敢冒犯了这位金贵的少爷,可讨不了好去。”
有人便附和道:“那是王家的大奶奶!嗐,美得不似活人一般……”
“哪个王家?是前些年灾里出了好大事的那家吗?”
“还能是哪个?那时惨呀,全家不知遭了什么仇家恶报,一夕间死得绝了,当时正发着洪水,尸体从大门里漂出来……”
众人都没心思听说书人讲翻烂的故事了,全凑过来听这一段,说书人也不介怀,反正刚蒙那位奶奶赏了银子,饶有兴味想能不能把这故事改做说书,因而也听得分外认真。那事件金陵人多半知道个一麟半角,外乡人却都是头一回晓得,于是七嘴八舌都说道起来。“……全家都没有活口!也是好人不长命,家老爷是个大善人,见洪水就出去救灾,长江上刚碰着百年不遇的龙吸水,整条船都翻了。仇家趁他不在,又借着水势,家里的家眷、武馆的徒弟,尽杀得干干净净。你问官府怎么不管?当时城里水有一人深,多数壮丁都出去拦坝救水;雨声大得连说话都要靠喊,谁不顾着自己的命?等放晴一看,连是谁杀的也不知道。”
有人道:“这一节我却知道。王家开武馆的,自己也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头,一看那伤就知道惹上的不仅是仇家,还是邪教,官府哪里敢管?管也管不得的。”
还有人始终惦记着那少妇迷人风情,道:“那就不对了,既然王家招惹上了这等邪事,这位标致的大奶奶却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笑道:“这个说来也是奇上加奇。说书的,你听去了可是赚到了,这说不定真能做话本来卖呢!要说这位大奶奶,倒是这场洪水送来的。”
众人眼睛都是一亮,这比传奇话本好听得多了,都竖起耳朵。有人道:“洪水里还能送来如此美貌的夫人,怕不是信口胡诌吧!你亲眼见了?”
“那何止我亲眼见,许多乡亲都见过的。唉,说到这儿,就不得不说王家的三少爷了。王家当时有三位少爷,老大是个算盘抠,一厘钱也要和下人计较;老二是个温柔醉,酒色一样不少。只有这老三,和他家老爷一样心善,所以才有福报。那日子里三少爷突然要出家,王家摆了流水席送他,正是洪水来前的几日。金陵城里的乡亲,就没有没吃过的吧!”不少人都应声附和,都道是吃过。
“哎,好好地小伙儿,当时非要去出家,谁劝也不听,像魇住了。现在回想,倒是老天有意救他一命似的。他就这么一走,刚好逃过了这一场大劫。要说他却是善人有善报了,往上游走时,正好遇到支流发水,他又发了善心,不着紧赶路,反而沿途救了些人,其中顺手救下的一位姑娘,便是如今的这位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