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肃的师兄精于易容,替他改扮了模样,混入刑部大牢,本该流放的刘信源当即命丧黄泉。
曹福忠此人是意外提前撞上来的,温肃深谙允康帝多思善虑的本性,无需亲自下手,曹福忠就已经在允康帝面前失去了地位。
处理完曹福忠一事,谢慎言传信与他说道,早晚都得告知真相,何必非要等到尘埃落定。
温肃闭上了眼,明明看到了往下几行的墨黑字迹,却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云州的局已然布好,你还不便出现在谢安面前。坦白一切,将他推近内宫,今后拿捏谢安会更易如反掌。”
温肃本能地无法拒绝谢慎言的建议,百般犹豫中选择了再等一等,先将陆潇带去云州。他设了无数阻碍,盼着陆潇能稍微笨那么一点儿,却又担心陆潇真的视而不见。
那日格外燥热,许是前日下了场雨的缘故。温肃解下绑在信鸽上的纸筒,定定地看着纸上寥寥数言——
齐已出长安。
一步行差踏错,他却再没有机会改正了。
温肃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紧紧扣在手中的光束,正在义无反顾地照亮另一个人。
讲到这里,他轻轻擦去陆潇脸上的泪痕,温声道:“还是像个小姑娘,连哭都是秀气的。”
温肃用他特有的声线,冷淡且无悲无喜地讲述了很久。
“潇儿,按理说我该带你去见一见你最后的亲人。人非草木,无欲无求数十载,现在我想同你多待一会儿,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天光撕开一道口子,朦朦胧胧的光束投射进黯淡的房中。温肃扭头瞥了一眼外边,双手抱着怀中人的后颈和膝弯,不回头地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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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潇失踪的七日里,长安城里发生了许多事。
值得一提的是指挥卫一直未能找到“苏文”,允康帝气急败坏,在朝中发了好一通火,继而下了一道令朝臣人心惶惶的旨意。
逆贼“苏文”在逃,其余三百来名贡生做同党处理,流放八百里,终身不得再参加科考。一十八名同考官均为失职,罚俸三年。礼部涉及此次恩科的官员,罚俸一年。
主考官崔誉自行请罪,允康帝怜其年迈,又有太子为其求情,罚俸半年。
允康帝面如枯槁,近半年来身体比起久病在床之人还不如。那日上朝,允康帝骂完一句全是废物后竟呕了一口血,即便是朝臣心有不甘,此时也不敢上奏。
高头大马押解着几百名学子上路,一年近六十的老举子不堪受辱,步至闹市中央时用尽浑身气力挣脱,往一旁石柱撞去,撞了个满头鲜血,甚至未来及喊一声冤,业已断了气。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一时间其余学子均是唉声叹气,哭号叫骂,顾不得脸面士风,人人皆在喊冤。
长安街上无数百姓见着了这般场面,无不叹息摇头,却又不敢置喙皇帝的做法。
允康帝不知这一行径已在百姓中传开,宁可错杀不可漏杀,仍旧在沾沾自喜。
回宫歇着时突觉何处不对劲,念叨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今日御史台竟无一人多话,齐见思也未站出来替谁求情。
唤来人一问,原是小齐大人今日压根儿没上朝,且一连将后几日的假一同告了。
问话问到了齐府,传信回来说是陆侍中病痛缠身,又无亲人照料。小齐大人告假为其侍疾,跪请陛下体恤,待到痊愈后定亲自入宫请罪。
允康帝噗嗤一笑,露出了近些时日最为松快的笑容。
小慧子伺候着他喝药,口中道:“奴才见着陛下开怀,气色也跟着好了许多呢。”
“是吗?”允康帝扬眉,自言自语道,“自个儿有个什么病痛都会坚持上朝,心上人一病便乱了阵脚。情深无用啊,连齐见思这样的人也会为情所困。”
若陆潇真是在齐府养病还好,关键是告假的齐见思已经急得翻遍了长安,都不曾找到陆潇的去向。
车夫自知当日未将陆潇带回府上是犯了大错,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陆公子留在了自家小院这样没什么大用处的话。
派去云州的人快马加鞭也不过刚踏进城门,若是云州也找不到,真该是束手无策了。
然而陆潇根本没离开长安。
这么多年过去了,允康帝哪里记得当初派人为林氏夫妇置办的宅邸,如今那宅子明面上是一对老夫妻在住,实则是温肃带着陆潇住在里边。
温肃宛如一头死死守着吃食的猛兽,不厌其烦地同陆潇说着话,几乎快要将前半生的话都说尽了,说无可说之际就抱着陆潇发怔。
日夜颠倒,晨昏不明,陆潇甚至不知距离自己离开齐府到现在过去了几日。
陆潇一直没有机会打断温肃的话,在他发怔时才得以喘息。
他频繁地梦到小小的林琢玉踮起脚透过缝隙往外看,却始终梦不到接下来的画面。在温肃的描述中,彼时他或许是目睹了父亲的身亡。
陆潇姓林,多可笑的说法。
一动不动地靠在温肃怀里时,陆潇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听着旁人的故事,自己却落下了眼泪。故事讲到了结局,温肃同他说,你亦是局中人。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你,所以只能是你。
陆潇那双漂亮的眼睛除却闭上,此刻只能看着温肃。他一寸一寸地看过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五官并不惊艳,常年不喜不怒,眼里总是蕴着陆潇看不明白的东西。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温肃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声道:“潇儿是不是饿了?”
两行泪珠挂在陆潇脸旁,温肃静静地看着他发泄情绪,俯身将他抱起,指尖一点,解了他的哑穴。
陆潇喉头黏腻,张了张口,吐出轻轻的一句话。
“我不怪你。”
陆潇迷迷糊糊地记起了很多事情,缺失的部分一夕之间前赴后继地往他脑中飞去。
阿娘是个很娇蛮的女子,常常同爹爹张牙舞爪地撒娇,纵情肆意,成了亲也不像个大家闺秀。陆潇想,或许他是承了母亲的性子多些,才这般会泼皮耍赖。
爹爹不常在府中,最喜欢抱着他和阿娘说话,炫耀自己遍访名山大川,还叫他要快快长大,若是总这么爱哭,还怎么同爹娘一起走江湖。
阿娘这时候就会瞪爹爹一眼,跋扈道:“我的小玉掉眼泪也比旁人看着可爱!”
一命换一命,爹娘丧命换了温氏舅甥二人存活于世,是父亲的决定。
母亲将他藏在一堆半人高的药材里,一步三回头,擦干模糊视线的泪水,仔仔细细地再多看她的孩子一眼,直至最终也未说过一句后悔之言。
林琢玉死在了十五年前,倘若温肃不曾回头来救他,世上也不会有陆潇这个人。
陆潇咬着嘴唇想,我不能怪任何人。
“你不怪我?”温肃愣住了,抚着他的眉头道:“那我的潇儿为何要哭?”
哭什么呢?
大约是因为无能为力罢。
陆潇甚至有些迷茫,他该恨谁,恨允康帝吗?允康帝逼着父亲做那劳什子御医,末了还为此丢了性命。可现在日日侍候在仇人身旁的,正是陆潇自己。
若是爹娘泉下有知,定要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为何会蠢成这副模样。
陆潇抬眸,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瞧不见窗户,平静道:“现在是何时了?”
谁知温肃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哥,把我其他穴道都解了吧。”
“你……你唤我什么?”温肃心头翻江倒海,险些失态。
两枚琉璃般闪烁的眼珠子望着温肃,道:“林琢玉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同他的爹娘一起死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林琢玉一家因温肃而死,可陆潇因陆雪痕,才有了生的希望。你是陆潇的兄长,你希望我唤你什么呢?”
温肃怔怔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将他身上穴道解开。
七日不曾动过,陆潇手脚发麻,一时半刻没能活动开来。
“我要走了。”
温肃道:“你走去哪里?”
“齐府。你将所知全数告诉我了,但我心中还有疑问须得齐伯父亲自解答。”
温肃听他口中冒出齐伯父三字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潇儿,你不信我的话吗?”
“信,”陆潇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缓缓道,“故而齐见思同我说,你在云州伤了他,我虽信了,却一定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一样。我也必须去齐府,问一问齐伯父,听他是怎么说当年之事。”
温肃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拥乱了心神,只听陆潇坚定道:“林琢玉已死,陆潇还尚在人世。你有温家的仇要报,我身上也背负着不共戴天之仇。哥,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仇恨已经在温肃身上日夜缠绵了二十多年,盘根错节,痛入骨髓,但亦有习惯二字横贯在心上。
而陆潇是七日前硬着头皮被他灌入了当年之事,头痛心痛交加,若说痛楚,他所受的一点也不比温肃少。
温肃一直将他抱在怀里,欺骗自己这便是安慰,此时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陆潇终于等到了他的点头。
房门骤开,细碎晨光洒了陆潇满头满脸,他一个踉跄,扶住了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