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的,”陆雪痕点了点头,极尽温柔地注视着他,“你若是不问,就让我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
温柔的假象恍住了陆潇的眼睛,陆雪痕骤然欺身向前,一手按上他胸膛的穴位,露出了个堪称愉悦的笑容:“潇儿乖,你想知道什么,让哥慢慢告诉你。”
陆潇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陆雪痕将自己打横抱起,宛如哄小童般叠坐在他的双膝之上。幼时撒娇常常做的事情,如今看来只会觉得羞愤难当。
陆雪痕对他挣扎的神情视而不见,自顾自说道:“潇儿,你连名字里都有我,又怎么会怪我呢?谢安那个老匹夫真是蠢到家了,苏文苏文,两字调换位置,便会水落石出,还是他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叫温肃的人,还在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名为林平生之人的故事。
林平生是一个游医,俗称江湖郎中。
他十来岁就行走于江湖中,看谁顺眼就给谁治病,看谁不顺眼就叫那人接下来几日过得都不痛快。有一回在路上遇着了中了毒箭的男人,林平生见他长了一张好人脸,大发慈悲就给人救下来了。
救完之后才晓得原来此人大有来头,是朝中大名鼎鼎的敬王爷。
林平生当时就准备脚底抹油,可此人难缠得要命,取断箭开几帖药的事被他说成了救命之恩,林平生没办法,只得答应说暂留一段时间。
名山大川,五湖四海,这天下还有许多他没有去过的地方,怎能停留在这样一个偏僻之地。
老天爷就爱和人开玩笑,林平生日日都想着溜之大吉,却被一个扮着男装的小丫头绊住了脚。姓薛的小丫头比那个愣头青敬王还要难缠百倍,久而久之,他不仅被绊住了脚,还动了心。
小丫头的哥哥是军中的一个副将,薛姑娘自称不愿嫁与糟老头子做第十三房妾室,与家中断绝了关系。哥哥也不是嫡亲的哥哥,同父异母,感情倒还算得上不错。天地为媒,兄长作证,薛姑娘成了林夫人。
老皇帝病歪歪的,眼看就要撒手人寰,敬王是个孝子,跑来林平生这求了一帖药,竟叫老皇帝续上了半条命。老皇帝颇为开怀,使了些手段叫林平生乖乖进宫做了太医。林平生不太在意,老皇帝最后一段时日很是看重敬王,林平生也误以为能登大宝的会是敬王。若是敬王即位,他便能带着小妻子游历江湖去了。
可惜所有人都错了。
直至老皇帝咽气前,林平生都随侍在一旁,目睹着当年的裕王,如今的允康帝谢安是如何将皇位收至囊中的。
昔日的中书舍人刘衡,已然做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究竟是为何,唯有他与允康帝心知肚明。
那一封明确属意敬王继位,盖了玉玺章印的诏书究竟现在何处,恐怕也再无人会知晓。
林平生手握诏书,允康帝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却又对他的医术牙痒痒。谢安早早绑了林夫人,硬生生逼着林平生留在宫中,以此钳制着他为己所用。
起初倒也算相安无事,林夫人不久后便毫发无损地回到了他身边。谢安亲自为他夫妻二人置办了个宅子,严密监管了一年多,见林平生并无异动,后才渐渐松懈。
谢安与王府时便同王妃温氏有了第一个孩子,得以顺利登基更是借了温氏一门之势。人心总是崎岖的,谢安登基第三载,越发地看不惯温家。朝中隐隐冒出了立嗣之声,他本就对皇后没有几分感情,更不会喜欢这个流着温家一半血脉的孩子。
不知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立嗣一事辗转传成了温侯爷自视过高,逼着陛下立嗣。允康帝乐得听见此类小话,甚至在上朝时故作一副委屈模样,默认了这样的传言,亲自往上面添了一把火。
流言传到最后,假的变成真的,谁也不会去追究最初是如何。
允康帝登基前几年,朝中局势不稳,外敌来势汹汹,更巧的是,温氏一门在这档口上“勾结”了外敌。允康帝忍无可忍,屠了满门,斩草除根,连八岁幼童都不放过。
林平生心有不忍,温家最后的血脉年仅八岁,是温皇后的幼弟,名叫温肃。林平生给温肃塞了一颗假死的药丸,将其换了一身打扮,藏匿于家中做了个配药小童。
林家是个绝妙的藏身之处,任允康帝心上生了七窍,也不会怀疑到这儿。温肃彼时已能记事,谈不上早慧,但遑论是谁遭此巨变都会一夜成人。
他在林家谨小慎微地过了两年多,跟在林平生后面熟记了不少岐黄医理,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春日留书出走,浪迹江湖。
而宫中的谢慎言却没有他的小舅舅那么幸运,目睹生母自尽,自己一条小命也吓得去了半条。
谁又能忍心戕害一个无亲无故的幼童,即便允康帝多番敲打,林平生背地里仍旧照料着痴哑的小童。
林平生怎会不明白,事情既做了就有被发现的一日。
那一日来临之际,林平生自知生而无望,毅然血溅青衫。
五年匆匆过,温肃去而复返。他熟知林府构造,自密道进入暗室,从暗室踏出正堂,满地狼藉,双目猩红。
林平生的尸体犹有余温,林夫人不知去向。温肃发了疯般在林府内奔走,他出走之前林夫人才诞下一子,温肃也曾抱过那个极爱哭的襁褓幼儿。他遍寻每一处都寻不到林夫人与小公子的身影,发出了悲恸的哭声。
岁月好似倒回了八年前,当年他是如何目睹着全家百十来口死于非命,今日林家又重演了温家的惨剧。
温肃枯坐于一堆气味辛辣的草药间,十六岁的少年放声大哭,忽地身后传来了稚嫩的童声,抽噎着安慰他:“哥哥,你不要哭,我娘说会有坏人听见的。”
万千道光束破风而来,温肃胡乱地扒开堆积如山的药材,将眼睛红红的小童抱了个满怀。
“你是不是小玉,你爹是不是林平生,你娘是不是姓薛!”
林琢玉自小是比姑娘还要娇养的,被习武的少年人不知轻重的怀抱勒得发疼,掉着眼泪呜咽:“我是小玉呀,哥哥你力气好大,小玉疼。”
温肃茫然地松开手,抹了抹面上的泪水,脑中灵光一现,剥开小孩儿的外衫,肩胛骨上红痕刺目。
他不再流泪,默默抱起了娇弱的小孩儿,离开了林府,离开了长安。
轻抚着沉睡的幼童,温肃决意不教他同自己一般,日日夜夜带着仇恨入眠。
他在林平生身边待了两三年,略通蹩脚的医术,从包裹里取出几味药材煎成浓色的药汤,狠了狠心,灌入了林琢玉口中。
林琢玉高烧不断,嘴里一直唤着爹娘。温肃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他抱在怀里,错漏百出的故事在他脑中成形,只待林琢玉醒来后说与他听。
温肃初入江湖,拜了个整日眠花宿柳却对教导徒弟极为上心的师父。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师父也不追问,只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师父姓。温肃说好,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雪痕。
用以提醒自己,时刻不忘为侯府百来人报仇雪恨。
师父姓陆,从此他便叫做,陆雪痕。
温肃凝视着眉头紧拧的孩子,若是叫陆琢玉,有心之人总能察出端倪。夜风吹动纸窗,刮得树叶萧萧作响,叫温肃心头一动。
就叫陆潇吧。
愿你一生活得潇洒自在,继续在我的羽翼下做一个骄矜的孩子。
温肃亦是有私心的,潇中含肃,如此一来,林琢玉的身上便永远刻着他的印记。
哪怕今后有一天他知晓了一切,会恨温肃不让自己知情也罢,林琢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陆潇这个名字,也不会忘记同他不是血亲,却紧密相连的那个人。
第58章
陆雪痕,现在该称他为温肃了。
温肃没有给陆潇张口的机会,兀自说了下去。
“潇儿,你还记得刘信源吗?他是死在我手里的。”
篡改诏书的中书舍人刘衡,老皇帝身边早已与谢安私相授受的曹福忠,散播温氏谋逆谣言的宁侍郎,查抄侯府的御史台,前往林府捉拿的葛仲奚……
齐策那时还很年轻,剑眉星目,又不似齐见思般是个玉面阎王,私下里十分好说话。这样温和的一个人,负手立于侯府门匾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拆吧。
那块红木牌匾轰隆落地的一刻,温肃永生难忘。
桩桩件件,每一笔都刻在温肃心上。
倘若想要报仇,温肃必须先回长安。在他布下的局里,原本是没有陆潇的。林平生因他的侄儿而死,温肃心再狠,也不愿让忘却前尘的陆潇卷入其中。
谢安自以为皇位来得名正言顺,内里的龌龊事劈头盖脸泼洒了他一身,亦能装作无事。
造化弄人,皇城根下,陆潇先是结识了宁府二公子,后又偏偏不声不响地考取了功名。这些温肃都可以忍,直至陆潇竟然同齐见思越走越近。
事不过三,温肃彼时正踏出了第一步。
刘信源常常混迹花楼,与他交好的流莺中有一官妓花名瑾娘,卖入花楼前的闺名叫做温瑾。温肃合该唤她一声堂姐,瑾娘寻了机会便往刘信源的酒水里添上温肃交给她的东西,刘信源意志不坚,日渐暴躁,闯下大祸也只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