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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艳僧 (诗花罗梵)


  越夫人正坐在房中绣一朵木芙蓉,听闻家丁禀报少主回来了,心中又惊又喜,绣花针一下子扎到了大拇指。她惊的是儿子只在竹间派待了半年就回来,定是犯下了什么为师门所不容的过错;喜的是半年未见,她自然想念得紧,也顾不上其他,起身便去门前迎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娘,我回来啦!”
  越鸣溪自小便和娘亲感情亲厚,头一回离家这么久,心中万千委屈不必多说,扔下行囊就扑进了越夫人怀里。越夫人见素来娇贵的儿子竟瘦了这么多,已隐约明白了几分,遣了家丁去听剑堂告知庄主,这才携着儿子坐下来,听他讲这半年来的遭遇。
  越鸣溪本就想要告状,喝了口水便提起在竹间派的种种来,将长老们平日里是多么凶神恶煞,入门弟子又如何讥讽欺侮他,最后又怎样觅得借口将他逐出幽篁山,添油加醋地跟娘亲讲述了一遍,末了还掉几滴眼泪,当真是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越夫人心疼得要命,当即跟儿子一起将竹间派那些个儒剑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吩咐丫鬟去准备洗澡水和儿子最喜欢的糕点甜茶,这才注意到门前还站着个僧侣打扮的客人。
  “娘,这位是……”越鸣溪停顿了一下,早就忘了还要告状的事,斟酌着便道,“我被老头子们赶得匆忙,落了许多银子在幽篁山上,是这位大美……呃,大师接济了我,这才侥幸攒齐了路费。他是来我们庄上寻人的。”
  越夫人本就信佛,见有慧僧登门更是不胜惶恐,连忙双手合十谢道:“我佛慈悲。儿郎一路多有叨扰,越家庄感激不尽,日后必将拜访贵刹捐赠香火,以敬功德。不知大师所寻何人?若是我听剑堂弟子或名下庄客,妾身这便遣人去唤来。”
  彻莲便也向她施了一礼,道:“多谢越夫人。贫僧不知那人俗名几何,只道法名迦玉,人称迦玉法师的便是。”
  “这般倒也不难寻,迦玉……”越夫人正要遣人去唤,却蓦然一惊,磕磕巴巴地重复道,“释迦玉?迦玉法师,那不是……岂不是……”
  见娘亲神色恍惚,越鸣溪也在一旁听得蹊跷。若他没记错的话,那传闻中的迦玉法师是继妄喜真人后,夺相密法的唯一集大成者,更是个正邪难辨的岫宁寺艳僧,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近五十年,如何会藏在他越家庄中?但看娘亲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怕是这迦玉法师非但和越家庄有牵连,还和他们关系匪浅。
  眼见气氛僵冷下来,门外忽然闯入一个风风火火的影子,正是接到家丁传讯,赶来教训不孝子的越庄主。越天河一踏入门槛,就看到自家孽子正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嚼着酥点,又想到这半年来竹间派掌门信中论到的种种顽劣,气得正待发作,却被夫人柔荑一捞,瞥见了旁边还站着个陌生的僧侣。
  见是夫君来,越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起身到他身边去耳语了一番,这才慢慢平息了他的怒火,一双剑眉深深蹙了起来。
  他略作思索,朝眼前僧人拱了拱手道:“这位大师,寻人之事越某已听拙荆说得一二,只是家父自归俗以来,已过荏苒春秋四十载,自那时起便再不过问岫宁寺中事,却是不知大师此番寻访所为何事?”
  越天河言辞恳切,隐约觉得眼前僧人有些古怪,正在思量如何将他打发走,便见他淡淡摘了头上箬笠,露出方才被遮掩住的惊人艳色来。
  “且去告知令尊,岫宁寺弟子彻莲来访;越庄主便会知道这其中缘由了。”
  得知来人的身份后,越天河陡然一惊,而他身旁的孽子则已经彻彻底底地吓傻了。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他亲爷爷竟是那劳什子迦玉法师?若只如此到罢,眼前这个伴他上山、几日前还在同他巫山纵情的风流艳僧,竟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妖僧彻莲。
  传闻前朝内乱迭起之时,菩风寺住持无忧大师从战后荒村抱回两个男婴,日后即为大弟子彻莲,二弟子彻海。两人皆生得端正美貌,彻海俊逸儒雅,生性慈悲;彻莲邪肆妖娆,却是常年藐视佛门清规,禅心不纯。
  然而即便彻海的声望和人缘都远高于彻莲,无忧大师却更为偏爱大弟子,在众僧不解之中将下任住持之位许给了彻莲。
  无忧大师年二百岁,于梦中窥得生命玄机,告知众僧自己将于不久后示寂;三年后南北高僧皆前来送丧,发觉继任住持的却是二弟子彻海,即当今武林中主宰菩风寺的醒尘上人。
  江湖流传最广的一说是,当年无忧大师示寂前,终于明白自己将菩风寺交予彻莲的决定是个谬误,便打算让二弟子彻海继任住持。彻莲也因此怀恨在心,不单在师父天命终结前便毒害了他,更是火烧藏经阁,掠走佛藏百卷;又重伤师弟彻海,斩断了他的左手,所作所为可谓是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那之后妖僧彻莲便不知去向,有人道他已经走火入魔而死,也有人道他是去岫宁寺投靠了迦玉法师;毕竟打从那一年起,迦玉法师便不再现身于江湖,岫宁寺也开始在武林中得势,想必是得了那些佛藏密法的缘故。
  现在看来,那些武林人士竟还猜对了其中一二,彻莲果真与迦玉法师有些纠葛,却不知当年岫宁寺中又是怎样一番风起云涌,那位释迦玉竟归俗娶妻,在这江州山头建起越家庄,成了他越鸣溪的亲爷爷。
  只是……
  越鸣溪看着眼前仍在等他爹答话的彻莲,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是纯溪上人,是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越天河踌躇良久,还是恭谦行了一礼。这位纯溪上人虽然承了迦玉法师的恩情,二人以师徒相称,可实际上却要比迦玉法师年长许多,几乎是他越天河的爷爷辈;越庄主活了近四十载,纵横商海与武林各界,早就活成了人精,可在这位武林头号危险人物面前,却不得不谦称一句晚辈。
  “只是说来话长……家父二十年前便已过世,临终前也并未留下与贵刹相关的嘱托,可叹上人无缘,却是白来一趟了。”
  彻莲听罢只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越庄主莫要说笑,他是死是活,我这个亲传弟子又怎会不晓得?你不愿我见他,我自己去寻便是了。”
  说着摘下腕上那串看不出颜色材质的舍利子,平放在掌心念念有词。窗外已经入夜,越鸣溪分明感到一阵来历不明的阴风自脑后袭来,手臂上生出些许鸡皮疙瘩的同时,竟看到那些剔透的舍利子挣脱了丝线的束缚,在他掌心中汇聚到一个未知的方向,颤抖着呜咽起来,像是宛如黄泉般的泣声。
  彻莲了然一握,便撇下越家众人径自朝门外走去。
  越鸣溪见他步伐稳健,似已成竹在胸,心下不由得困惑起来,抬脚便想跟上去。自家爷爷早在他出生前便已过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依爹娘现下那显而易见的慌张来看,却又似乎有些蹊跷。
  莫非爷爷其实没死,爹娘对他隐瞒了些什么吗?
  “……上人这却是要晚辈难做了。我越家庄在武林中的声望虽比不得岫宁寺,可也不是任人随意进出的地方。”见彻莲已踏出门槛,对他身后警告充耳不闻,越天河心中一紧,提上剑便追了上去,对守在门外的家丁喝道,“拦住他!”
  越家庄的家丁也都曾师承听剑堂,个个武艺不凡,闻言便蜂拥而上,抽出腰间铁剑指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越鸣溪原本还想跟上去,可看到周围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是知趣地回到了越夫人身旁。这些伴他长大的家丁武功几何,他自然是极清楚的;以他越少庄主当前的修为来看,打一个还能应付,打两个勉勉强强,三个以上便可以倒地装死,更别提这乌泱泱的一大群再加上个姑且算是高手的他爹了。
  他偷眼去看彻莲,心道这倒是个摸清他修为的好机会,也未出言去劝些什么,躲在越夫人身后静等他出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彻莲似乎没有接战的心思,放缓了些脚步仍是迎着他们的剑刃向前走;众家丁见状想要展开攻势,却在下一刻面色惨白地纷纷后退,双腿在夜风中不断打颤,像是在承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
  远远看着的越鸣溪只一愣,便明白了过来。彻莲手中连半柄兵器也无,此时压迫他们的自然不是什么凌人剑气,而是武学已臻化境的人物所释放出的煞气。
  “越天河,你是个聪明人。”彻莲走到越天河身前,平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当他是诈死,不肯遵守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欠了我的,便要他越家子孙来还了。”
  越天河虽然未受煞气影响,却皱紧了一双英挺的眉,看来也清楚了眼前妖僧的境界。这迎面而来的煞气并不十分狠戾,加之源头是个僧人的缘故,带着道不出的空幽与静寂,却令人挣脱不得,只想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自己唐突引战会有几分胜算,然而现下看来,迫他与自己交手绝非明智之举;纵然他对彻莲并无半分好感,也不愿让他看到爹如今的面貌,可此时为了越家庄免遭无妄之灾,他只得收起了剑,扬手屏退了众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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