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莲回到自己坐落在入暮岭下的粗陋时,晋北的天色已近傍晚,残阳殷殷地照在他美貌如初的脸颊上,暖洋洋的很是舒适。
残败了十年的身子在昨晚得到滋润之后,原本蹒跚的步伐已是稳健轻快了许多,两靥也似有还未消散的酡红,一看便知是极好的气色。出门打水时撞到正在路边闲谈的邻居,无一不是望着他瞠目结舌的模样,不知那原本打柴的老汉何时没了踪影,竟搬进一个这般颜色的美人来。
彻莲半跪在河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手中的象牙梳在落日的余晖中熠熠闪光,衬得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中妖调如斯的美人更是绝艳。他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倒影,半晌抬起手来摸摸那光洁的脸颊,无比庆幸自己还能捡回这年轻时的容貌来。
这样便好,鸣儿只喜欢美人,若他始终是一个鄙陋老汉,还拿什么来挽回他的心。
他头一回无比庆幸自己生了副好皮囊;昨晚释迦玉虽然称不上温柔,他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被掩藏得很好的迷恋。想到不论鸣儿是否还喜爱自己,至少仍对他的身子有欲望,他便心中欢喜,连这十年间的伤痛磨难都抛诸脑后,只想着下回与他相见的事。
释迦玉留的字条上道,两人毕竟师徒一场,自己可助彻莲将那夺相密法完满修炼至第七层,这之后两人便一刀两断,莫要再多加纠缠。彻莲将那张字条翻来覆去地读了数百遍,虽然明白他没有心软的意思,却深知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释迦玉道三宝禅寺这番做完法事回来,自己便会到这入暮岭下寻他,算来也要半月有余,足够他好好准备一番。
彻莲不再上山砍柴,买了些昂贵的补品将身子调养好,又配了药水洗去两手间粗糙的厚茧,点起香薰将这间不算亮堂的小屋拾掇一番,又去打了几件金饰给自己戴上。他对着铜镜端详着比当年的香粉和尚还要花哨的自己,左右只觉得不满意,最后甚至买了件艳丽的红裳,想要以此来取悦释迦玉。
这期间有邻里见他身着红衣在院中走动,又迟迟不见那外出砍柴的老樵夫归家,还以为是有成精的鬼狐吃了住在这木屋里的可怜老汉,若干流言不胫而走,最后还寻来了个江湖老道上门降妖,弄得彻莲啼笑皆非,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打发走。
好在释迦玉如约而至。
那日彻莲从市集采买回来,还未进屋便嗅见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檀香气,心中蓦地一紧,放下背篓站在门前踌躇了片刻,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装打理好,这才深吸一口气,掀起帘走了进去。
释迦玉手执一串佛珠,在那铺得十分平整的小床上闭目静坐着,似乎已经等候了他多时。听到门边传来的声响,他便撑开那双入定中的星眸朝他淡淡看来,眼底隐约流过一丝异光。
炎炎夏日,早已重焕青春的美人穿着自然十分清凉,轻薄的罗衣裹在优美结实的腰身,殷得似要滴出血来;盈盈妖魅的凤目朱唇不必多说,如云墨发更是流淌到了腰臀,当真是幅分外标致的美景。
只是两人身处的这间破旧木屋,却与如斯美人很是不相称。
明明有的是银钱去邻边的小镇衣食无忧地过活,他却选择在这离三宝禅寺最近的村庄扎下根来,做一个砍柴为生的山野樵夫,每日在斑驳陡峭的黄土间徘徊,只要抬头朝那高高的山岭望去,便能看到苍松中隐匿的金顶。
他知晓彻莲这十年间一直在入暮岭下等着他,写了数封交织着悔恨与爱意的情信,时不时便会上山恳求门前的守卫弟子替他传话,求自己出来见他一面,原本的妖调美貌也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等中枯萎凋谢,直到那日众僧下山,他终于见到久违的爱人。
周围木制的摆设虽然陈旧,却是十分素雅明净,四处皆是人间烟火的痕迹,原本似佛似妖的美人也再无半分空门禅意,像是在等候夫君归家的俗世艳妻。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见彻莲也犹豫着像在思量些什么,便没有率先开腔,仍是阖起双目,继续自己还未完成的冥想。
许久,狭小的木屋中并无一丝动静。
正当他又睁开双眼想要看看彻莲在做什么时,却被接下来的光景嚇了一跳。
【略】
【略】
“鸣儿……”
他轻声唤。
【略】
【略】
【略】
不记得上一次心无旁骛地与自己的爱人抵足而眠是在什么时候,平稳的心跳从两人相贴的肌肤传来,察觉到释迦玉很是自然地在梦中将他回抱在怀里,彻莲微微一笑,只觉得这一刻已别无所求。
他伸出手来描摹着释迦玉的五官,满是迷恋的双眸中倒映着他已较十年前成熟许多的俊美脸庞,心中很是感慨。
他这一世的面貌与上一世不尽相同,因此自己起初并没有将他和越鸣溪关联在一起,可师弟空梵却一眼便知道他就是师父的转世。
空梵说,师父的性子从未变过。
说来那晚他睡得迷迷糊糊之时,若有似无地听他在旁边骂了自己一句老妖精。
彻莲回忆着印象中那个总对自己颐指气使、师尊架势十足的释迦玉,又想想热情可爱、娇气小少爷派头的越鸣溪,不得不怀疑曾经的自己是否只看到了他遮遮掩掩的一面,而他将最为真实的一面只袒露给了知晓自个儿心思的小弟子,或许这也是空梵也同样爱慕他的缘由。
这般说来,释迦玉不在外人面前时,便是这副倔强而又惹人怜爱的模样;想到他们曾在幻境中相亲相爱的种种,彻莲心中便泛起无尽温柔。
这时,释迦玉忽然在他怀里动了一下,抬起头揉揉困倦的眼睛,惺忪道:
“……大美人。”
“嗯?”
“我想喝水。”
彻莲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睡得迷糊的释迦玉似乎将此情此景当成了还在幻境中的那些日子,不免轻笑出声来,依言下了榻到桌边为他倒上一杯水,像往常那样加进两匙蜂蜜,端到床边来递到了他唇边。
释迦玉接过蜂蜜水小口啜着,惬意地往彻莲身边蹭了蹭,见大美人正含笑看着自己,更是下意识便想凑过去亲热亲热。
然而就在双唇相接的一刹那,他猛然想起了两人如今的尴尬关系,便又冷了脸,背过身去不再理他了。
彻莲也不气馁,将空了的茶杯放回原处,仍是上了榻贴紧他的身躯,双手自他的腋窝两侧绕到胸膛前抱住那宽阔的脊背,低声唤道:
“鸣儿……”
察觉到释迦玉微微一动,他凑到他耳边,再度以那略显沙哑的嗓音恳求道:“原谅我好不好?”
闻言,释迦玉安静了下来。
……
许久,正当彻莲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耳边忽然模糊地落下一句:“……是你先不要我的。”
他一愣,便见释迦玉翻过身来看着他,咬着唇恨恨道:
“是你先不要我的!”
无我
已与少年时迥然不同的嗓音还残留着些许情/欲过后的喑哑,却是满盛着怨愤与不甘,一如当初那个在幻境中带着哭音质问自己的少年。
彻莲心头剧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将那些过于苍白的辩解咽了回去,只将眼前尚在哽咽的人抱得更紧,语无伦次地道着歉:
“对不起,鸣儿,是我的错,是我愚不可及……我已在这入暮岭下反省悔恨了十年,本不奢求你的宽恕,只不愿看你再为此动怒伤心。”
释迦玉挣开他的怀抱,他却再度不依不饶地抱上去,仍是喃喃道:“你若想要打骂我来出气,也不要憋着;我身心从始至终都只归属于你,是生是杀任凭处置,只不要气着了自己。”
释迦玉听罢沉默良久,似乎平静了下来。
感受到眼前之人身躯轻颤,的确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他也不再说些少年心性的气话,顿了顿只是道:“你说得对,我如今毕竟已是个出家人,的确不该再为红尘往事心焦气躁。方才也只是一时冲动,你……莫往心里去便是。”
彻莲微微一动,还未来得及感到喜悦,便听得释迦玉又道:
“只是十年前我便知会过你,你既已在幻境中亲手斩断我二人的姻缘线,便要做好当真到此为止的觉悟;也幸而得你提携,我此生才可渡过情关,虔心修佛。至于我允了要助你将那夺相密法修炼至第七层,自然不会食言,这之后我仍会做回清修僧侣,还望你莫要再多加纠缠。”
说罢便捡起早前被自己扔到一旁的凌乱僧袍,微蹙了眉抻平上头的褶皱,起身穿好衣物,又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佛珠,便是一副打算离去的模样了。
彻莲恍惚地看着他动作,直到释迦玉走到门边才堪堪回过神来,赶紧下了榻捉住他的手腕,急促地说道:
“鸣儿,为何你不肯正视自己未泯的凡心?你定然还是喜爱我的,不然那晚又为何会抱我帮我解毒?”
释迦玉甩了两下手腕都没能挣脱,便回过头来不耐烦道:
“你也道那是解毒。出家人慈悲为怀,莫说是你,便是个脏污不堪的寻常老乞丐中了毒,我也同样会舍身救他;年少时这种不情愿的事做得多了,再做一次又有何难,何必如此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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