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尚且繁华,他仍想去看看。
禅寺
……
彻莲一路策马扬鞭赶到越家庄时,红霞满天的江州城已隐约燃起了点点灯火,山中气候十分清凉,寂静的林间小道只听得见细碎的马蹄声。
越天河外出访友尚没有归家,颇有些冷清的越家庄只余下越夫人心事重重地坐在房中读书,听到纯溪上人再度登门的消息时吓得一个激灵,忙丢下手中的诗本迎了出去。
多日未见,眼前这位也曾称得上风云人物的艳僧彻莲竟已变了副模样,僧衣佛珠倏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身劲装和斗笠下的垂肩长发,耳边金环虽仍熠熠生辉,却早已是切切实实的俗世美人。
越夫人心下惊异,正在犹豫不知该以何种礼节来问候时,彻莲却直截了当道明了自己的来意,这般抬脚便要去寻越鸣溪。
她见状忙追上去道:“鸣儿现在并不在家中,不知上人寻他是为何事?”
彻莲闻言停住脚步,没有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解释给越夫人的打算,只是蹙起眉道:“他去了何处?”
越夫人迟疑了一下,看到彻莲的这身打扮,又想起鸣儿前些日子那茶饭不思的模样,心下已是隐约猜到了几分,敛起裙裾来沉默半晌,忽然道:
“且恕妾身唐突……鸣儿是不是忆起了那些前尘旧事?”
彻莲神色一滞,颇为不可思议地朝她看了过来。
他先前以为越氏夫妇定然不会知晓释迦玉轮回一事,可现下看来,即便越鸣溪十余年来举止全然似个俗世小少爷,却还是未能瞒过这一世的亲母。
见彻莲如是反应,越夫人便明白过来,兀自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追问些什么,只是指向了北方已经融入到凉薄夜色之中的山头,道:“他在家中独自坐了几日,道是要去晋北地方云游散心;现在虽不知身在何处,上人且向北方寻去,总归是对的。”
彻莲见越夫人不似在扯谎,便不由得微蹙起眉,直觉有些头疼。晋北地方之大,天晓得越鸣溪会跑到哪里顽;他沉吟良久,忽然想起释迦玉生前还写了一封信给三宝禅寺的无我大师,而那封信也在两人行路时被越鸣溪收入了行囊,现下看来,他极有可能是去了入暮岭送信。
心下有了主意之后,彻莲便不再迟疑,谢过越夫人之后再度整顿行装,便要连夜下山去寻。“……上人!”
听得越夫人在身后唤了一句,他回过头来,看到她踌躇着朝自己施了一礼,认真道:
“还望上人这一世,不要负了鸣儿。”
他听罢一怔,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百感交集。末了也只是郑重地朝她颔一颔首,又向越家庄借了匹好马,仍是打点好来时的行装,便一路朝那远在晋北的入暮岭驰去。
……
……
晋北入暮岭,五代之前一直是未曾开垦的蛮夷荒地,过眼之处自是一派莽莽苍苍、千沟万壑之貌,连绵起伏的山峦被殷红似血的残阳泼洒在沙砾黄土中,行起路来尤为艰难。
彻莲坐在岭下歇了会儿脚,并不打算假寐些时候来养精蓄锐,仍是携着满身风霜上了入暮岭,朝那坐落在嵯峨高山中的三宝禅寺攀去,狭长的影儿踩在有些虚浮的脚下,似乎已是疲累不堪。
三宝禅寺不比正宗菩风寺来得恢宏,古朴而寂寥地被苍松环绕着,像是已经等候了彻莲多时。他踏入无人看守的山门,寻了个正执着扫帚倚在石望柱边打瞌睡的扫地僧,问道:“这位师父,请问是否有个名唤越鸣溪的少年来过此处?”
那扫地僧睁开困顿的双眼打量了他一下,慢慢地开口道:
“……施主说的可是,迦玉法师?”
彻莲吃了一惊,却也来不及去询问他是如何得知,只道自己确是来对了地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扫地僧见他这般神色,便也不再多言,遥望了那远处屹立在苍翠之中的大雄宝殿一眼,悠声道:“施主且随我来吧。”
……
幽火冥冥的大雄宝殿内,苦檀的香气从石炉中袅袅升起,三世佛寂然静坐于莲坛,两侧十八罗汉赤目炯炯,好似在注视着拜垫上跪坐着的人。
彻莲随扫地僧踏入正殿,一眼便望见了佛坛边那抹熟悉的身影,多日来绷紧的心弦终是释然下来,露出一个静谧的微笑。
心下激动之余,他正想要上前去拥住这个失而复得的少年,迈出的脚步却倏然停顿在原地,隐约感到了一抹淡淡的不安。
他看到跪坐着的释迦玉身前站着一个年长的阿闍黎,手中捧着盛有香汤的釉盆,正缓缓灌过他的头顶。一缕缕青丝飘然落向冰凉的砖石,释迦玉垂着头,执着舍利子的双手合十于胸前,默默地任由老僧剔除他的鬓发。
寺外钟声已然敲响,微风吹过松叶的窸窣动静在这清净之地尤为空灵。些许挟着风霜的冷香飘转而来,释迦玉从冥思中睁开双眼,起身朝身后那愣着的人看去,原本澄澈的双眸已是空寂一片。
彻莲看着他,满腔的思念与情热终是慢慢褪去了温度,不可置信的目光颤抖着游离过他赭色的僧衣、合十的双掌,以及那已被尽数削去发丝的头顶。许久,才艰难地出声道:
“鸣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向前一步看进那双再无波澜的星眸,质问道:“你既说过这一世身为越家庄少主,尚有双亲需要孝养,日后须得娶妻生子继任庄主,却又怎能再入空门?”
彻莲声音颤抖,根本掩饰不住心中那一点愤怒与恐惧。
释迦玉竟就这么抛弃了他,抛弃了尚在越家庄中不明所以的父母,在这荒无人烟的晋北深山剃了度,出了家;他压抑地喘息着,闭上双目又缓缓睁开,静立在自己身旁的依然是披上了僧衣的爱人,并非他的幻觉。
释迦玉朝他微微欠了欠身,双手仍是合十在胸前,平声道:“两世轮回,阴差阳错,如今才堪堪得以攀缘觉悟;贫僧历经两度情劫,是以今日真正得道,四大皆空。余生愿以菩提之身侍奉世尊左右,如此而已。”
他那淡然无波的目光落到彻莲那与以往不同的装扮上,似乎有一瞬间的讶异,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仍是欠一欠身,便打算跟着阿闍黎回到禅堂去。
彻莲拦住他的去路,指了指自己俗世的打扮与已然披落在肩前的墨发,苦笑道:“我已为你撕了度牒,褪了僧衣,决心归俗来做你的少主夫人,你却要用这般顽笑惩处于我么?”
释迦玉听罢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仍是静静与他对视着,身后幽冥的烛影跳跃了一下,众罗汉的面容也隐有变化,目光聚焦在这佛坛边相峙的两人身上,竟像是无声的嘲笑。
彻莲终是隐隐慌乱起来,上前握住他仍执着舍利子的双手,哑声恳求道:“鸣儿,我知晓我错了……这一切皆归咎于我,先前是我不好。不要再跟我闹别扭了,我们去寻一个比小桃山更美的地处住下,仍过那幻境中的神仙日子如何?”
释迦玉蹙眉看了一眼被他握住的手,虽未挣扎,眼底的淡漠却被彻莲看得分明。
于是他终究还是慢慢地松开了那双曾在他身上纵情流连的手,又缓缓退后一步,强行压下在经脉间乱窜的真气,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来。
……
他曾以为越鸣溪是他没能捱过的情劫,孰不知自己才是释迦玉求佛之路的一道劫。
现如今释迦玉终于看破了他在红尘中的最后一缕执念;从今往后,彻莲将不再是他的魂牵梦萦,不再是他的牵心挂肠,终是成了一介平凡的因缘过客,与他需要怜悯的众生一般轻重。
可彻莲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咎由自取。毕竟当初没能珍惜少年那份真挚情意的人是自己,在幻境中选择抛弃他的人也是自己。
“我仍记得沧海居那晚你曾说过,人间皆虚妄,唯有我是你的无量佛,你的温柔乡。”想到那个也曾抱着自己殷勤告白的少年,陷入回忆的彻莲似乎微笑了一下,低声道,“……你却又不记得了?”
释迦玉只沉默着聆听,眸中似有微光浮动,却又很快湮没在入定般的寂然之中,末了道一声:“阿弥陀佛。”好似也只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彻莲凝视了他许久,终是轻叹一声气,妥协般垂下眼眸,故作轻松地说道:
“好,当年毕竟是我愚笨,在那岫宁寺中疏忽了你整整十年;而今我亦不相信你能将我轻易放下,只当这是对我的惩处。你在这三宝禅寺中伴佛,我便待在这入暮岭下伴你,等着你回心转意那日。”
说罢便不再去看释迦玉的神色,转身离开了沉入荒凉夜色中的三宝禅寺。
……
那年彻莲是真正以为鸣儿只是一时与自己怄气,终有按捺不住百无聊赖的僧侣生活,下山来与自己破镜重圆的一天。
却哪得知,一别十年。
下山
……
……
又逢一年仲夏,晋北地方连日风调雨顺,人间正是太平的时候。十年来京中常有国策利好这些偏远之地,入暮岭下村落便如同雨后春笋般赓续冒出,隐匿在荒山中的三宝禅寺也得以香火旺盛,难得在这日遣了些僧侣到临近的乡镇去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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