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日头正盛,释迦玉顶着芭蕉叶,手扶禅杖随众僧走在陡峭的山路上,目光不时落在山下升起炊烟的人家,想起当年自己初上山时晋北那荒凉的模样,心中颇有些感慨。
这是他十年来头一回下山;短短十年,人间已是另一番风景。
邻镇距这苍松环绕的入暮岭并不算远,因此他们也并未着急赶路,步履悠悠地踏着黄土砾下了山,还在城郊的凉茶铺歇了歇脚。
释迦玉从茶博士手中接过冰镇的乌龙茶,凝视着茶碗中静寂如水的慧僧容颜,恍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朝角落里一排茂盛的万寿竹看去,又苦笑着回过神来,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小口啜饮完,随那歇息好的众僧站起了身。
“哎,老人家!”
耳边传来一声滞涩的闷响,释迦玉回过头去,只见路边低矮的灌木中踉跄扑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樵夫,跌倒在行列最末的僧人脚边,破旧的草鞋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周遭几个僧人赶忙将他扶起,查看了一番腿脚的伤势,又向茶博士讨要一碗白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那老樵夫无意识般吞咽着,却也不言谢,只愣愣地朝释迦玉的方向看来,被草帽遮掩住的枯萎面庞隐有颤抖,半晌终是艰难地起身,似乎想要朝他走来。
“……阿弥陀佛。”
释迦玉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对身后的年轻僧人道:“且拿二两银出来,赠与这位施主。”
那年轻僧人便点点头,从随身包袱中数出二两碎银,郑重其事地递到这个分明穷困潦倒的老樵夫手上,又叨了些许在释迦玉听来无外乎佛光普渡之流的空话,便辞别了他,仍是一同继续赶路了。
释迦玉看了看那串已被他在手中攥得汗涔涔的舍利子,眸中似有一瞬浮出不明的情绪,却又很快回归了平静,一言不发地与众僧踏在乡间的青泥路,步伐很是稳健。
半个多时辰后,先前那拿银钱给了老樵夫的年轻僧人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凑到释迦玉耳边低声道:“迦玉法师,方才那位施主似乎……似乎一直在跟着我们。”
释迦玉顿了一顿,平声道:“这却有何稀奇?不过是同路罢了。”
“可是……”
“阿弥陀佛。且由着他去吧。”
那年轻僧人皱了皱眉,分明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可看那老樵夫一介布衣,不似歹人面貌,只稍显仓皇落魄地远远尾随着众僧,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之处,便也没再作声,由着迦玉法师越走越快,一副极想甩脱这人的模样。
三宝禅寺历来鲜少下山,偶然一次却实在是运道不好,原本的捷径被正在施工的山桥打断,不得不再行绕道从偏远的北侧丛林进城。堪堪行到城门边时已是暮色渐深,众僧疲惫不堪,释迦玉便也没有执意赶路,寻了个荒弃的土地庙教他们暂且歇上一晚。
……
夜半释迦玉在稍显寒凉的露水中醒来,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的温暖茅草,又望向窗外那轮圆得凄清的明月,沉默半晌后终是合衣起身,走出了土地庙。
月朗星稀。白日间那默默尾随着他们的老樵夫正站在一棵老槐树下,远远地凝望着他,枯朽却并不佝偻的身形微微颤抖着,似是想要朝他走来,却终究只是瑟缩在了原地。
释迦玉看了他许久,紧攥着舍利子的手青筋暴起,继而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扯过,一直扯到了土地庙后一间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将他一把推倒在杂乱的草堆间,欺身压了上去质问道:
“你缘何会老成这副模样?那半卷夺相书呢?又被什么不知死活的歹人强抢去了不成?”
时隔十年再次听到心爱之人的嗓音,彻莲喘着气极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凝视着眼前那过于虚幻的俊美面容,着迷般伸出手去轻抚他的眉眼,许久才哑声道:“没有,只是我……没去练它……”
释迦玉皱眉道:“为何不练?明明只差一步,你便可突破第七层青春永驻,何苦复了仇就前功尽弃?世间多少渴望永生之人,你却也不知道珍惜。”
彻莲见他并未抗拒自己的触碰,唇边隐约漾起一丝笑意,仍是注视着他喃喃道:“你也知晓这功法须得寻人来采补,十年来你执意不肯下山,我又怎可能……教除你之外的人碰……”
释迦玉闻言愣了一下,脸色并未缓和半分:“我又没教你为我守身,你这又是何苦?”
语气却软了下来。
他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来缓和这诡异的气氛,却见彻莲蓦地偏过头去吐出一口鲜血,身躯也蜷缩着微微颤抖起来,分明是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
他这才想起若彻莲未曾在这十年间与人交合过,那他也必然承受了同样时日的反噬,心口顿时一紧,话到嘴边又尽数咽了回去。
毕竟是武林中最为腥风血雨的奇诡妖法,夺相密法反噬起来妖邪而霸道,真气化作万千利刃在经脉间横冲直撞,那是连曾经的自己都无法忍耐的疼痛与苦楚,而他竟就这么生生捱了十年。
释迦玉心神恍惚,还未来得及探到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疼惜,便看到彻莲忽然挺起胸膛朝他依偎过来,光泽不再的肌肤上布满红潮,原本清明的眼眸也变得迷离起来。
他回过神,极不可思议地看了身下之人一眼,话里有微微的恼意:
“你给自己下媚毒?”
彻莲微笑了一下,再度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轻声道:“我在这入暮岭下等了十年,才堪堪等到你下山;你今夜若不抱我,我便会就此死去,倒也算不枉这十年相思。”
“……”
释迦玉咬着唇看他,一双沉寂了十年的星眸流转过万般复杂心绪,只觉得身下之人又可恶,又可悲。
半晌终是叹了口气,褪了僧袍与项上佛珠,俯身解开那一袭粗糙布衣。
……
……
漆深的夜色中,释迦玉从茅草屋破旧的木柜中找出一支蜡烛,点了火折子燃起一盏粗糙的灯火,举到松软的草堆前打量着已是再度重焕青春的俗世美人,目光缓缓变得幽深起来。
彻莲侧卧在自己身边,原本的皑皑白发已化作如水云墨,长睫在梦中微微颤动着,依稀是妖调艳丽的眉眼,更因切实在山下过了十年的俗世生活,已洗去了那一分不可亵玩的禅意,却较以往更加魅惑诱人。
释迦玉的目光扫过他潋滟的红唇,落在被茅草遮掩住几许的胸前风景,又滑向那优美结实的腰线和浑圆的臀部,已是得到宣泄的欲望竟又有些微微抬头。
想到这具性感火辣的胴体从始至终都只被两世轮回的自己采撷过,他便有些眉飞色舞,直觉想要扑过去再来一回;却又很快掴了自己一巴掌,心下隐隐懊恼起来。
如此轻易地着了大美人的道,却也不知是福是祸,怪也只能怪毫无定力的自己。
释迦玉长久地注视着彻莲的睡颜,着魔般伸出手来捏了捏他已是光洁如初的嫩滑脸蛋,忽然想起眼前美人的实际年纪比他两世加起来都大得多,不由得皱皱鼻子,暗骂了一声:“老妖精。”
说着便站起身,打算到茅草屋外寻个地处去小解。
在梦中失了枕边温度的彻莲忽然伸出手来,扯住他的一角衣袂,模糊地央求道:“鸣儿……别走……”
释迦玉停住脚步,转过头去没好气地道:“我不走。”
便又自暴自弃般坐回到草堆间,任由那一双柔软缱绻的手臂圈上自己的腰肢,八爪鱼似的纠缠着他继续做梦。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彻莲,忽然微蹙起眉,下意识朝他那深埋在茅草中的腿脚看了一眼。先前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处已有医堂的僧人为他简单敷了草药,看得出是时常走山路磨出来的,新伤叠着旧伤,恢复得很是缓慢;仔细沿着小腿根向上看去,关节处还有些骨折和风寒的痕迹。
拉起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原本温润细腻的掌心也是粗糙无比,一看便是拿惯了柴刀和猎网。他知道彻莲这十年间在山下苦等着自己,定然受了不少罪,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却又很快恢复了怨怼。
以为吃了区区十年的苦就能被自己轻易原谅?想得倒美!
释迦玉忿忿地上前捏住他挺翘的鼻子,泄愤般在他脸颊各处揉了揉,彻莲却在梦中微微一笑,转过头来亲了亲他的指尖,仍是凑过来埋在他的肩头继续睡。
“……”
释迦玉一怔,心头的怨怼渐渐被某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喉头滚动着垂下眼眸,终是沉默着在他额头上落了一吻,就像往常在岫宁寺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般,揽着自己的爱人沉入了无魇无忧的梦乡。
……
彻莲从简陋而温暖的茅草屋中醒来时,窗外天色早已大亮,三宝禅寺众僧也似是已经离去多时;他身边的草堆间空空如也,只残留着些许那人的余温。
他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僧袍,发觉那人还为自己留下一串舍利子,以及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条。
他看了那张字条,把它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将那串舍利子合拢在掌心,终是流了泪,露出释然的笑容来。
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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