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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 (童庭)


  说着金铃儿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柔软神色,低伏这头,微微笑着抚摸着鼓起的肚子,像是母亲用着粗糙温暖的手掌摸着孩子的头,孩子的脸。就在这刻,阿雪想是见到了自个的模糊的阿娘,却想若是当年我的阿娘是像金铃儿这般的人物那该是多羡煞旁人的事,她决计不会卖了阿雪,而是宁愿饿着也不会让出一分血肉。
  金铃儿突然抬头,看向在一旁安静呆立的阿雪,招招手让他过来,问道:“最近这两哥儿开始踢我肚子了,你要摸摸看么?”
  “咦?”阿雪小心看了眼鼓起的肚子,肚子里头有两个婴孩,婴孩都是娇弱的,比他还要娇贵,他粗手笨脚的怎么敢呢?生怕摸了不对就出问题了。
  因此阿雪连忙摇头,金铃儿疑惑,分明这小孩好奇地不行,听见怀了两个的时候,眼睛都亮亮闪闪的,也不是他的孩子,那神色却像是要当阿爹的人,“为什么不摸摸?你不喜欢小孩么?”
  “喜欢的。”阿雪道,金铃儿追问,他支支吾吾还是说不能摸。
  金铃儿瞧出他过分小心,就跟百夫长似的,两个人真像,都跟个耗子,胆小如鼠。
  后来几月,肚子更大了,金铃儿不便走动,这店也暂且歇了,歇了店也免不了那些宾客上门来,三天两头的道喜,送这肚子里头的两个孩子金锁啊,小鞋子,拨浪鼓啊的,金铃儿笑呵呵地都收了,还说是他们孝敬的,一时高兴,一年的酒钱都免了。
  歇了店,阿雪便没事做了,除了一人在家练字,想着陆照阳,给他写信外,常常跑回店里,帮着照顾金铃儿,金铃儿哪里见过这等小心架势,觉得心烦意燥的,赶跑了阿雪,不让他来了,可没几日,又觉得没人说话心里闷得慌,又叫阿雪回来陪她解解闷。
  她不许阿雪多管闲事,摸着肚子数落道:“你啊你,将来我这两个孩子生下来,可是认你做舅舅的,你可别这么多话,招人烦,不然我这孩子也跟着你学了,看我不拧你!”
  阿雪嘟囔着嘴,觉得金铃儿不太讲道理,她怀了两个沉重家伙,时刻要看护着,可金铃儿总是闲不下来身子,手里没干活就不爽快,百夫长没得回来,就来信托阿雪看顾一二,阿雪自然是倾心倾力的,谁成想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还被人嫌烦了。
  金铃儿笑他脾性到大起来了。
  阿雪不服气,但也没多说话。
  日子过得很快,从金铃儿有了身孕,再到浑圆的肚子,已是冬了,飞雪严风,时常扯着冰冷稀薄的空气,卷席人们仅有一点炭火,又是个艰难时日,垂眉丧眼的冬。
  阿雪时常看着隆冬中空洞冷清的天,冷得心都碎了,自金铃儿发过一次痛,卧床休养后,越发觉得肩上担子重了,前晚一场闷沉大雪压垮了好几座房子,有些人被倒塌的房子压在下头,没能救出来,他躲在角落里见到陆照阳和营里别的弟兄们冒着几尺深厚的雪,冻着皮肉,暴露在寒风中,被清挖出得尸体里还有牛羊,都是冻死了的。
  阿雪没有上前,他深深看了几眼远方的男人,还是回了头继续回到了店里,他给金铃儿盖了好几床厚被子,用的炭不多了,金铃儿又病中未醒,他不能擅自拿了店里的钱去买,更有天冷大雪封路,交好的商客都进不来,帮也帮不上忙。
  市面好的炭坐地起价,几块就顶他一月的月钱,而贱炭就便宜多了,烧制简单,却伤人,烟味浓重,极易威胁到腹中胎儿的安危。
  饶是如此,阿雪也不敢因此减少炭的用量,该用还得用,金铃儿虚弱醒来,问他天是不是很冷,下了多大的雪?
  阿雪说天是冷的,但大家伙都好,炭也够用。
  他没说外头雪压死人的事,也没说冰天雪地里营里兵丁的事,金铃儿又睡过去。
  两人像是颠倒了过来,当年金铃儿怎么救助阿雪的,阿雪便怎么照顾金铃儿,生生熬了几天,身形可见地瘦下去,自个家也不回,日夜守在金铃儿身旁,牢记大夫的话,说金铃儿状况随时发作,百夫长不在,便要劳烦小郎君看顾着,将来百夫长定会重谢你的。
  他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夜里睡不到一个时辰就醒,卧在床下脚踏上,有时能囫囵睡上一夜,一时间尚且挣不出思念陆照阳的空隙,只是偶尔看了一片雪,听到一阵风,盯着某处尘埃就想起来了,旋即心下漫漫涌上一股哭不出的煎熬。
  深雪夜里,金铃儿肚子开始发作,作痛了满脸的冷汗,她深吸气,并未失了理智,反而朝阿雪笑笑,她若是痛得发疯,定会吓到阿雪,他虽二十有二,可有时还像个孩子,身旁又只有他,金铃儿也只能指望阿雪帮她叫大夫还有产婆。
  她让阿雪附耳过来,告诉她东边巷子的产婆王氏,还问他你知道大夫在哪的吧?
  阿雪说知道。
  金铃儿点头,告诉他跑罢。
  阿雪没再问她坚持得住么,他一拉开店的门,外头黑色闪着洋白的雪,像座冰雪的坟墓,巨大的黑影悬在坟墓上方,黑影张着血盆大口吞下了坟墓的顶。
  他奋进全力,像是回到去岁时节,红肿流血的脚踩在冰冷的雪堆里,后来跌了一跤,差点爬不起来了,但他今日比去岁好,阿雪的心狂跳,浑身流着汗,随后冰在身上,又有热汗化了它们,身后黑影子追他,他觉察不到墙上冰凌子刮破他的手,后来到了大夫家,也不分不清是不是很冷了。
  他让大夫先走,产婆也早就去店里了,影子也没在追他,阿雪低着头往回走,或许影子最终还是追上了他,吊起他的魂魄,令人头重脚轻的,后来有阵风,约莫打醒了他。
  阿雪又跑了回去,不知是哭还是笑,但后来听大夫说了,你脸绷得紧紧的,就跟什么都没有似的。
  他听着屋内一门之隔的产婆劝着金铃儿用力,或是吸气,奇的是金铃儿一声也没哭,产婆怕是从未见过如此的人,过后才知金铃儿将自个的手掐出了血。
  阿雪恍然听到两声啼哭,一个大一个小,一个重一个轻,过后轻的没有了。
  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活了。
  阿雪闷闷地汲着水,换下的血衣还有床褥,倒下一盆盆粉色的水,阴寒地在白色雪粒上头消失不见了。
  很后来阿雪清醒了,床榻边上是守着他的陆照阳,他在金铃儿之后也昏睡了好久,睡着的时候不说梦话,也不做噩梦,若是不上前盯着看,也觉察不到胸脯是在起伏呼吸的。
  他睁开眼后定定望着陆照阳,陆照阳笑着摸摸他脸,直到摸了一脸的泪,阿雪眨眨眼,竟感觉不到痛,也不知道时隔好久掉了眼泪下来。
  陆照阳轻声对他说你很好。
  阿雪微弱地开口:“孩子好吗?”
  “好呢。”
  阿雪点头,闭上眼睛,听到轻轻地婴儿哭声,待他复又睁开眼,那个哭声便消失了。
  他接受了另一个孩子没活下来的事实,毕竟还活了一个,金铃儿做起了母亲,她从不提起另一个只哭了几声便死了的孩子。
  她像所有渴求到了至宝的母亲,不晓得夜里会不会背着众人偷偷哭起另一个,在她怀里灰青面孔的婴孩。
  冬去春来,又有一场春冻,阿雪二十有三,他二十的时候还在村子里被打铁铺的人欺负,眨眼间很多人都不在了。
  偶尔会有商客告诉他村子里的事,据说阳城圈地打杀之举到底让朝廷一干人等知晓了,太后一党自然变着法讨好太后维护阳城长公主,而帝派却以阳城长公主行为乖张,违反祖制,要求太后严加管教,两党由此事生发,不知扯到什么去了,两派嘴脸狰狞,一张一张的嘴尖利字语。
  最后新仇旧恨,谁也没再提到阳城长公主的事。
  奇的是太后似乎也很生气,召回了长公主,传闻长公主被禁足,关在公主府中反省。
  商客松了口气,跟阿雪道:“小郎君托我打听的事有了些眉目,你说的那几人不在死伤名单中,还活着呢!”
  阿雪谢他,回家的路上还没到家,似是腹痛,蹲下了身埋在膝盖上,他是哭了疼的,听到那些人的事,心里开心,但又想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他们一个个像水里幻影,又像尖利的木刺一直扎在心上。
  商客们有时也带来些都城的事,一件跟军营有关,杨老将军已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都城杨家人还等着他,前年便递了折子预备告老还乡,只不过那年边境不稳,一时又无合适的人替代他,杨老将军便又留了下来,到是这会不知怎么,朝廷又批了杨老将军请求。
  商客们讨论不知谁来接替杨老将军,答案到是一致,说的皆是杨老将军麾下副将,一手培养起的马青,说起他来又是另一段故事,马家庶子,打小跟在杨老将军镇守边关,能爬到这地位这可是命拼来的,不给他这位置万说不过去。
  更有他手底下精兵,百夫长便在马青手下,按关系陆照阳也算在马青的人里头。
  金铃儿到是也问过这事,百夫长却说到现在还不知道朝廷那的意思,言下之意这位置也未必是属于马青的。
  到底还是看太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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