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病了?”我听罢,关切地询问道。
“只是小毛病罢了,”你垂眸,暮色的光影将你的双眼染上了黯淡的血色, “路途遥远,只是累了,幸得方丈心善,同意让我们打扰,我爹这几天估计都在跟方丈研究怎么制荼,我原想帮忙的,可我爹执意让我休息。”
我无言,只是仰头望着你,又或许,此刻你最需要的便是沉默。
你也是不支声,荼好了,你刮去荼水上的沫,将这碧色舀起移到钵中。
“不过好在,小师父你还愿意陪我胡闹着晒荼蒸荼,这杯我敬你。”
你含笑,将一盏石钵递给我,我接过乘着荼水的石钵,小心翼翼地学着你的姿势端起它。
微微低头,轻嗅荼香,我跟着俯低了头,扑面来的,是一阵浓郁却忽远忽近般不同于满室檀香与清新荼叶的气味。
那是一阵别样的鲜香,丝丝扣入鼻中,沁人心脾。搓杯小拭试其温,一啜清喉涩舌口,未几,喉中暗暗涌上一股甘甜与温润,再饮,暖意心生。窗外蝉鸣,整个寺院似乎只剩下不经意间生出的几缕微风拂动叶梢,菩提树摇晃着浓茂的苍翠枝叶,一刹那,世界似乎不再喧闹,一切纷繁似乎都逐渐被抛下。日头依旧斜斜地照着,这次是直接将辉光洒在了我的脸上了。我闭眼,只觉脸庞洋溢着阵阵暖意,于这不大的陋室中,感受着这内心从未感受过的,前所未有的难得平静。
“妙哉。”
☆、『壹 寻茶』五
五
夏尽,秋来。秋去,冬至。
不得不感叹时光的飞逝,我们就这么每日采荼,看荼,饮荼。但似乎每天的荼的味道都不一样。
你说,荼也有时节,在你看来,春天的荼是最好喝的。
我愈发期待春天的到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单独与你饮荼就是在冬末,那次倒不是在师父的禅房,而是在山下那条溪的青青溪畔。师父几天前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叫什么铛的东西,可以在外面煮荼用的,我们相视一笑,不谋而合,过没几天那铛就被我们要来了,二话不说,弄到山下,开工。
那时冰雪初融,柳枝初绿,几只黄鹂停在梢上欢快地唱曲,万物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我恍然才真正意识到春着实在靠近。我们也不例外,生火、煮茶,寄居在寺院屋檐下的燕子在水边飞闹嬉戏,似乎也是被吸引过来的。
你面带笑意地品着荼,但我却觉得,你笑得十分勉强,这些日子你的身体似乎好了些,但我依旧是觉得心中有些堵得慌,于是只是尽量让自己不往我不想接受的方向想。
我知道,师父跟我说了的,明天你与你爹就要离开去西南地区。
第一次,我们之间的沉默了维持了无比之久,离别的伤感让我不愿意说话,我觉得鼻子酸酸的,但似乎没有不舍,毕竟,万般皆是缘,能在这常受师兄们欺负的寺院里偶然与你这样相处一段时间,我也算感觉到了久违的如亲情般的暖意。
漫不经心地看着河水依旧流动,一副不回头的样子,我叹息,听见你的声音故作轻快。
“小师父,明天我就要走啦,以后大约就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你们还会回来吗?”
“不清楚,有机会的话当然要回来。”你的措辞有些模糊,我瞥着你,你的目光眺向极远低处的朦胧密林。
“不过没事,我长大些后也可以去找你,你告诉我你们村在哪儿,”我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身旁低矮的葭草,“我也不能总在这寺院待下去,憋屈得慌,对了!季兰她也在湖州,我也可以顺便找找李家在那,再看望一下李爹李娘。”
你把目光收回来了,有些犹豫般稍稍偏头俯视着我,但还是开口了。
“我爹这次出来似乎铁定了心要云游天下,所以很可能不会再回湖州了。”
我沉默,心中有些失落。
“那你和你爹这次云游,是有什么计划吗?”我提起精神,面露期待地向你询问着,“难道打算一路跟着你爹贩荼么?”
你低头思索了一番,而后又将视线投向了远山的墨绿,暮色未至,但浓密的林间已经涌上了暗色的纹理,我双手枕膝转头投你以疑惑的目光。比起半年前的初见,你似乎长高了不少,此时凝视着世间景色的神情变得更加深沉,但你平时与我呆在一起玩耍干活时,往往都不轻易地将这份你我年龄与经历造成的差距表露出来。
你眉间萦绕的阴霾似乎被扫去些许,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般,你看向远处的眼神坚定而温柔。
“我决定了,以后好好跟我爹游遍天下,待我游遍天下山水后我就要找一处地方安居,之后我要写一本书,最好将一路来找到的所有种茶方法、制荼方法都记进去,对了,还要写下烹荼的方法,这就是我的计划。”
“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我好奇地询问着。
你稍稍犹豫后将手伸向了衣襟,从怀中取出一本折书,书不大,我刚开始还以为是一本精致的佛家经折,但细细一看,书的名字是用工整而娟秀的隶书书写着的“诗经?陈风”。
“这是我最爱的一本书,”你轻轻地抚着它,似乎在擦拭着一件弥足珍贵的至宝,“《诗经》记录了西周到春秋的诗歌,我也想将这盛世之中的荼记录下来,要是真的能如计划的那般,书的名字就取为《茶经》罢。”
我点点头,为你寻到了人生的目标而感到喜悦。
“对了,说起制茶方法,前些日子,我爹和方丈借鉴了南方来的一个荼商提供的方子,研究出了新的制荼方法。”
“新的制茶方法?”我惊讶地挑了挑眉,“如何?”
“具体我还没了解清楚,大约是先晒荼,蒸荼,而后将荼捣碎,倒入一个专门制作的模板中,然后将它的水分挤出。”
“可是这样,荼的味道不会流失吗...”
“这个倒有待考究,但这种东西在所难免,我爹说只能做到尽量减少这流失...我觉得也是,所以,好荼的精髓所在一定要保留在荼中,而不会随水分流失,这就很考验荼本身的质量了...”
“这样啊...然后呢,这样就好了吗?”
“没呢,”你摇摇头,“之后还要拿去烤。”
“烤?不会将荼烤焦了吗...”
“应该不至于,但那样确实将水脱去了,只不过需要的工具更复杂些,对时间的掌控与火的把持也需要研究...听我爹说做出来的效果还不错...但不知道过些时日味道怎么样...”
“你爹没给你喝?”
“他说放些日子再喝。现在喝就验不出这样制茶与之前相比有什么区别了。”
“有理。”我点点头,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片绿色的荼海,摇曳着的清新沁人心脾。
“但愿能成功。”你语气中带着期寄,却不迫切,只是轻声加了一句,而后悄悄将那本书小心放回了怀中。
“嗯...”我再次颔首。
气氛似乎再次沉默,但又不尴尬。我们只是同往日那样,静看夕阳西下,红色渲开了远处的天幕,就如荼用生命的绿色染开了水一样,它们不知疲倦地扩散,向不可触及到的无尽远方延伸着。
“赵皎哥,”我站起身,即使那样我也只是比坐下的你高了不算多的距离,我也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难得在念经和面对师父之外用这么正经的语气,“我有一件东西,希望你可以替我保管好。”
不难看出此时坐在柔软草地仰视着我的你有一点哭笑不得。
“你这说得好像跟永别似的。”
“严肃,严肃。”我凝视着你,收敛了些许笑容,继而取下手上戴着的略显宽大的佛珠,把它递给了你,“这个,要请赵兄你替我留着。”
“啊?”你愣了几秒,而后赶忙挥挥手,“不行。”
“你不是说你要去云游天下吗,这佛珠带上,就当是它替我看世界了,毕竟师父他目前肯定是不会带我离寺走出竟陵外的。”我转了转眼珠,想了一下,“对了,我将它给你,是有条件的。”
“行,你倒是说说。”你浅浅地笑了笑,弯眸如柳。
“我既然没法到湖州找赵兄你,那你周游后得回来这龙盖寺将这佛珠还给我,还有,回来后得跟小弟我讲讲你究竟是云游去了哪里,到时我一定烹最好的荼接待你。”
大约是被我这故作严肃而幼稚单纯的语句逗乐了,你忍不住笑出声,接着庄重地起身向我作了个揖,接过了我手中的佛珠。
“既然这样,那一言为定。” 你将它戴在了手上,笑着向我行了个礼,“赵皎就在此谢过小师父,在下一定好好保存,终有一日,它定将物归原主。”
我记得师父说过,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别把佛珠送人,因为佛珠寄托着自己的福气,送走了,自己的福气就转到别人身上去了。然而,对于我而言,福气这东西,我已经或许早已用完了吧,一半用在了五年前,遇到了将我视如己出般照顾着的师父,另一半,就是在这常遭人嘲笑的生活里遇到了将我如兄弟般护着、照顾着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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