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片刻安静,陶挚找话再问:“你去过钱塘吗?”
“不曾去过。不过我读过钱塘传说故事。”
陶挚笑了,终于可以把天聊下来了,便问:“什么故事?”
王小痴也笑了,他的笑是那种孩子样的纯明笑。他说:“钱王射潮的故事。你听过吗?”
陶挚笑道:“没人给我讲过。”他读过,但没听人讲过。
王小痴笑道:“我讲给你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他讲故事时很可爱,会模仿不同人的声色语调,让人如临其境,笑,惊,叹,悟。
这么一个外表清静如神仙的少年,内心里原来驻着一个可爱孩童!
陶挚惊奇又喜爱的打量王小痴。
王小痴眼睛不大,但超乎寻常的干净清明,看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带有温柔善良。简伯父曾告诉过自己,世间优秀的人很多,但眼里有温柔的人不多。简伯父说,你的父亲就是眼中有温柔的人,陶挚一直想象不出简伯父那么憧憬的描述的是怎样目光,此时看着王小痴,想,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王小痴笑起来很温暖,随和温存,想来他的性情好,对人对事皆有好意的包容,怎么样都行。
王小痴说话的声音清润悦耳,让人听不够,言语间可知有良好的学识教养。
这么一个少年,正是自己想向过的最喜欢的那一类少年。
陶挚爱慕地看着眼前少年,想一直听他说话、看他笑,心都生喜悦和幸福。
待终于意识到时光,陶挚歉然:“太晚了,明天你再接着讲好不好?”
“好,公子愿听,我可以每天给公子讲。”王小痴温和道。
“那你不去太医署应差了?”陶挚觉得与王小痴说话不自觉就会带了笑。
王小痴微笑道:“我不喜欢那里。公子可愿仁慈留下我——只给我住的地方就行。我可以每天给公子讲故事,写字画画弹琴也都行。”
陶挚惊了,迟疑问:“你,想住我这里?”
“对。公子这里正合我心意,我寂寞无处去,留在公子这里可以给你做个伴读,公子日常唤我小痴就行。”
陶挚惶惑不知怎样答,想了一下道:“那,你住哪里呢?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个房间。”
“公子这屋里就很好,我就住那边榻上。公子若需喝茶倒水,叫我也方便。”
王小痴话语温良,目光温良,笑容也温良。
“嗯——”陶挚震惊,心内迷惑,他为什么要住在我屋子里头?
当然他是王,他即刻摆明身份要自己搬出去都行。
陶挚唤程柱进来,讲明要求,程柱锁了眉头,终究忍住没出声,大约因为王小痴是医生会煎药,或者因为王小痴不吃饭吧。一会儿程氏抱了被枕来,眼睛狠劲盯了王小痴几下,将被子放榻上就走了,也没管铺。
陶挚很歉然,为仆人的没有礼貌。
但这院子里的仆人都是这样子的。
陶挚不知道怎样开始管束。
好在王小痴没介意,在那里尝试铺被子——瞧他的动作,该是有生以来没铺过被子,他感兴趣的把被子折叠了再铺好,细细致致把每个被角都压平整,跟对待艺术品一样。
程氏只拿了一床被子,他这么铺在身下就没有盖的了。
陶挚到他身边摸了摸木榻:“这木榻太窄短了,睡着不舒服吧?”然后将自己的一床被子抱来,折叠了放上面,自己的被子软和多了,且布料是细绸,不那么粗硬,仆人的粗布被子别磨坏了他。陶挚坐在木榻上试了一下道:“嗯,还行。你若觉得住不惯,我和你换换也行。”
王小痴笑道:“谢谢公子了。太晚了,公子洗漱睡吧。”
陶挚点头,唤小厮送水进来洗脸洗脚。
“先给王公子。”陶挚吩咐。
王小痴客气推让:“公子先请。”
小厮把脸盆端到陶挚面前,陶挚自己洗脸,洗了两下,伸手要手巾,另一小厮正走神,没有及时递上。
王小痴再也忍不了的样子过来,对小厮道:“你们看我怎样做,瞧好了。”他亲为陶挚斯文挽了袖口,平整垫了脸巾,然后折叠了毛巾浸在水中,稍稍绞一下,温柔细致地给陶挚擦脸——
陶挚心惊又心跳,但也不由泛上来感动。以前都是安娘这么服侍自己,安娘现在照顾她生病的丈夫,这一时不知怎样了?
只离开安娘一月,就好像很久很久了,久到生活全变了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崔公能病好?就可以接安娘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走神,王小痴已完成洗脸,又动作轻柔地将他发髻解了,用梳子理顺他的头发,然后指挥小厮为陶挚洗脚,小厮们被王小痴的仪式感镇住了,按他的样子细细折叠毛巾为陶挚擦脚,然后小厮们端水下去了,王小痴就扶陶挚躺下,亲自抚平被角。
陶挚有点不自在,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妥。当王小痴的身子在陶挚身上伏过的时候,携带来一种淡雅的好闻的香。陶挚想起来,临清公宗泓曾送过自己这个香型的熏香,被自己闻了一下扔掉。或许是皇室惯用的香吧。而王小痴这么俯身温柔抚平被角的行为,像安娘,又像父亲。
小时候每晚睡前都是父亲为自己抚平被子,然后用额头贴一下自己的额头。
陶挚等待着,王小痴当然没有贴他的额头,他看着陶挚面现温柔一笑,合上床帐,出去了。
☆、他不肯失望,心中保有光亮。
陶挚好一会儿都觉得自己有点像做梦。梦里想多了,就幻成了真?
还是自己被什么迷了?想起教坊里排演的那些狐仙鬼怪故事,难道自己也遇到了?
门一响,王小痴回来了,陶挚连忙屏息不动。听王小痴动作轻悄,掩了门,吹熄蜡烛,躺到榻上。
妖精能有这么好的气质修养?讲故事时还念诗——刘太医对他那么毕恭毕敬。
陶挚忽想,他若不是狐仙鬼怪,真是那福王,会不会是在躲避敌人追踪,或剑客刺杀?化装成医学生,藏进了自己院子,所以住下不走……陶挚脑中一时窜出若干戏文剧本,那边王小痴翻了一个身。
隔一会儿又翻一回身。原来王小痴也睡不着。
陶挚终于忍不住,在王小痴又一次翻身后问:“小痴你哪里人士,家中还有谁?你可还有兄弟么?”
或者是福王的孪生兄弟,流落太医署?
王小痴道:“我祖籍陇西,我娘在我九岁时仙去。我娘是我爹小妾,我爹妻妾众多,儿女也多。不过我娘跟前只我一个孩子。我娘曾被我爹宠过一阵子,后来不得宠了,我娘就整天琢磨我爹为什么不宠她了,忧思伤感,就病了。她病了没人管,我去求我爹,那天可能我爹心情不好,他一脚把我踢出老远,我不敢再求,只有自己跑医馆给我娘请医抓药,后来医生也不来了,我就自己看医书,去医馆拿药。我不知是不是拿错了药,那药总也不见效,我娘就病世了。”
王小痴声音凄凉,隐约含了泪。
陶挚感伤,安慰道:“你一定没拿错药,因为你定是很认真的学,很小心的拿药。你母亲的病症与你无关的,你别那么想。”隔一会儿再问:“那你爹后来呢?对你好不好?”
王小痴没答,稍会儿问:“你呢?公子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你父母呢?”
停了一下,陶挚道:“我父亲在我六岁时过世了。我母亲改嫁了。我就一个人生活在这儿了。”
室内静静的,两人都不再说话,不知多久也就睡着了。
陶挚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院门被擂得震天响,简意的声音在喊:“陶小弟,是我——简意!——开门!——只我一人!——没有旁人!”
王小痴已不在屋中,陶挚起身穿衣,听简意喊声越来越大:“表弟我知道你在家!我看见刘太医的学生了!你病了愚兄自当探望!我又不是外人!你若不开门我可就怀疑你病重了,砸门跳墙进院,永安姨妈也不会怪罪我,你家里留宿的那医学生我一定要见,不见到我不会罢休!”门砸得越发响。
陶挚到屋门口,见王小痴已打开院门。“王——”简意开口,王小痴立即截道:“王小痴。”
简意点头:“嗯,王小痴。——这身衣服你也肯穿?啧啧,多脏呢。”简意打量他:“昨夜没睡好吧?”
王小痴点头:“嗯,腰酸腿软难受。”
简意惊大眼:“王——小痴,你不是说,这就——这样的进度了?”
“胡说什么。我你也见到了,走吧。”
“我的——痴爷,你什么时候回家?”
“暂时不回。陶公子留我住这里了,管吃管住,也有书读。”王小痴压低声音又说了什么。
简意点头,然后道:“小痴你厉害了,这么干脆利索的就别有怀抱,我得送你点分别礼,做个纪念。这样,我送你仆人吧,算作我的心意,不能辜负了咱们相识一场。”简意绕过王小痴向陶挚走来,满面春风潇洒唤:“陶表弟,怎么连为兄都不见?多亏王小痴给我开门,否则进不了你的门了!”
陶挚微笑:“你认识他?”
“认识。”简意道:“我与王小痴多年的交情了,盖一个被子聊天说话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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