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往低里压着眉,双手拢着肩上披的厚实大氅,嗓子发哑,“我不喝药。”
其实本不至于如此,只要他运行真气,连神烈山上的风雪之寒都可抵御,哪里还受不住这么点冷?
可如今却又不同,他宁可挨冻,也要多省下这一点点内力用以取血时护持心脉;一如他宁可生受长针穿心之痛,也要保持意识清醒——所谓毅力和执念在死亡面前究竟能有多少反抗的力量,他自己也估摸不清,阿苦只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丝生机。
他垂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大氅的毛绒。云孤雁与温环也在这间铁室之内,双双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关木衍正在借着火烤针,闻言便怪异地冷笑起来,道:“别小看穿心之痛,你不喝迷药,一个不好有可能会疼死咧。”
“不会,”阿苦坚持道,“我有数,疼不死。”
多疼一些,他反倒觉得挺好。
疼痛最能使人清醒,他不怕疼,他怕醒不过来。
“行,”关木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脱了上衣,躺到铁床上吧。”
阿苦起身,并无犹豫地褪了衣,露出柔软无暇的胸膛,走向里处的机关铁床。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躺过这玩意儿了。
在铁床旁站定时,阿苦将手掌覆在自己的心口。他知道……很快,自己的左胸上就要烙下一个永久的疤了。
……
一把剑挂在木屋边床头的墙上。
云长流盯着它看。阿苦今晨便走了,他送他直到息风城外十里的那个红亭才依依挥别。
阿苦向他道别时,少主曾没来由地一阵不安。然而云长流并未细想,只当是对其前路漫漫的担忧。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若说他不难过不失落,那连自己都不信。
没了阿苦,他无所适从。到底仍是习惯性地走进了阿苦的桃林,明知这间木屋没了主人,云长流却还是喜欢过来坐着。
可他却看到了这把剑。
木屋内大多东西都被收走了,床铺也已经被拾掇过了,该带的东西都被带走。可这把崭新的宝剑——他昨日才送给阿苦的随身佩剑,却仿佛被主人遗忘在了这里。
是忘记拿了么?少主暗想,如此长途远行,怎可没有一把好剑随身?
阿苦才刚走没多久,如果现在去追的话,应该是追的上的。
云长流伸手取了那把剑,转身匆匆出了木屋的门。他还有些暗暗的愉悦,这算是找到了个好借口,还能再见阿苦一面。
哪怕只是短短一面,哪怕终究还要告别……最后能多看一眼,也足以叫他心中多生一丝欢喜。
温枫正在门外候着,见少主行色匆匆,忙跟上去问:“少主?您这是……”
云长流扬了扬手中的剑给温枫看,言简意赅道:“他没带上。”
温枫心下一跳,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小近侍面上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已经追不上啦少主,再说,阿苦他还不会在路上买剑么?您这是关心则乱呢。”
长流少主哪里肯依?他正想着还能见到阿苦,再多陪他走一程,送剑反而是次要的。
云长流全不听温枫的劝,他思量着若是再去找马定然来不及,索性直接运起轻功,纵身便往山下而去。
温枫拉不住少主,以他的武功也跟不上云长流,在后头急切地喊了几嗓子没得到丝毫理会,简直又气又慌。
毕竟,阿苦根本就没往哪个方向走啊……少主再拼命地追,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想找的人?
事到如今,也只能希望等云长流发现追不上人之后,能别再犯拗乖乖回来才好。
温枫叹了口气,认命地跑回息风城找马去了。
……
神烈山北,暗室之内。
铁床内置的机关“咔咔咔”地旋转,床头一端缓缓抬起,倾斜着竖起来。而躺在铁床上头,全身被机关锁住的少年也被带着立起,上身前倾,胸口朝向摆满了取血器材的小案。
这样一瞧,铁床倒不像床,更像是刑架一类的东西了。
阿苦久违地被上了铁扣,这回不仅是手足腕和脖颈,还有肘节、双肩、腰腹等处全被紧紧束缚起来,叫他一动也不能动。
云孤雁负手走到他面前,那双凌厉的眼扫过少年轻轻起伏的胸膛。
八年了,八年过去了。
八年前的那月夜,他脱了外袍给个小孩儿捉虫子玩,把小家伙抱在肩头抱上了神烈山息风城。
时间只一晃,药门里冬听遍地,那个被他设计掠来的万慈山庄临小公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起初只是为了安抚流儿,可不知不觉,他也算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七年多。
别说是个人,哪怕是手里捏块石头,七八年下来也该趁手了。
云孤雁的脸色愈加阴晦,背在身后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微微曲起,又放松开来。
数一数他亲生的三个子女,流儿因着逢春生性子太僻静,面对他恭敬更多;丹景这些年越来越叛逆,几乎是见到他就要吵;婵娟那小丫头则总是怕他,父女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
反倒是眼前的这少年,从一开始就毫不客气地要糖要礼物,逮着机会就敢刺儿他闹腾他,习文学武又极优秀从不令人失望,平时也在他面前嬉笑怒骂无所顾忌……
云孤雁私下曾猜想过,凡俗人家的所谓“父子”,大抵,该是这模样的罢。
当然,云孤雁知道这都是假象。
他们不是父子,是粉饰太平的仇人。他若是能被这种虚假的感情所蒙蔽了双眼软了心,也不必做什么烛阴教主了。
只不过,这小孩儿真要是死了……
要是死了。
往后的日子,还挺没趣儿的。
许是被云孤雁注视了太久,阿苦抬头冲教主笑了笑,耳畔几缕发丝随他的动作摇晃,“如果我死了,教主就给我埋在那间木屋后头的桃花树下好了。”
“少主那边么……就按我们原先说定的:我那个神医‘师父’用他手中的奇药解了逢春生,代价是我从此跟着‘师父’云游四方,再不与烛阴教有所瓜葛。”
云孤雁突然冷笑道:“不是信誓旦旦说能活下来么,临到这时候知道怕了?”
阿苦平静道:“凡事总要把最糟的情况也想好了,不然到时候猝不及防,弄的手忙脚乱。”
……这时候,于他而言能想到的最糟,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云大教主,你们叨叨够了没有!?”
关木衍忽然烦躁地嚷嚷起来,走过来把云孤雁往旁边推了推,将接血的铜碗放在阿苦心口下的位置,把眼皮子一掀:“怎么的这是,舍不得啦?”
云孤雁黑着脸打了个咋舌,往后退去,给关木衍让开了地方。温环也走过来,低声唤了声:“教主。”
云孤雁挥手止住了温环,他又深深看了阿苦一眼,忽然道:“若是你当真命大,往后一直陪着流儿也好。”
阿苦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虽然如今不能动,却明显身子紧绷起来,无比惊喜道:“真的?教主可不要骗我?”
“本座自然言出无悔。”云孤雁哼笑一声,却转过身去,“只需逢春生得解,日后流儿定会继任烛阴教主。彼时他爱宠着谁护着谁,和谁结亲,本座还管得了么?”
阿苦反应过来就吃吃地笑,心道长流少主也真是的,居然真跑去和云孤雁说什么要结亲?
他想象着那时候教主的脸色,觉得定然十分精彩,就忍不住更开心了。
关木衍沉着老脸走上来,和阿苦对视一眼便默然移开了视线。
他的右手中捏着一根银白锃亮的长针,针尖寒光隐隐。
铁室内一时寂静,在云孤雁与温环的注视下,关木衍伸手摸上阿苦的左侧胸口。他用力按了几下,找准那颗跳动的心脏,道:“闭眼。”
阿苦听话地闭上了眼。
……
神烈山北,横列着丛生的枯树与荆棘,一派荒乱之景。
这地方离息风城已经很远了。云长流皱了皱眉,环视四周……他觉着有些不妙,此时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或许是在哪里走错了路了。
这么一来,想追上阿苦大概是没希望了。少主心内懊丧得很,可更麻烦的是……在这陌生之地,他连回去息风城的路都找不明白了。
他又胡乱走了几步,忽然身侧黑影一闪。两只阴鬼跪倒在地,“少主留步!”
云长流意外地转过眼看去,在主子并无生命之危的前提下,阴鬼无召唤主动现身乃是大忌。这让少主心觉有些蹊跷。
又一想,大约是父亲专门嘱咐过这些阴鬼,不让他一个人走远了罢。
果然,就听那阴鬼道:“此处离息风城已远,请少主随属下等回城。”
云长流抿了抿唇不言语。他本欲答应,可心里又忽然地不安起来,总觉着哪里有问题。
少主抬了抬头,看见头顶四横八岔的枯秃树杈横亘在天边。
好静啊。
似乎方才还能听见初春的鸟鸣虫鸣,可怎的自打入了这片荒林,就安静成这样?
云长流本是喜静的。可这么种无声无息的反常的静,却没理由地让他心里难受。
相似小说推荐
-
逐王 (水千丞) 爱奇艺VIP2019.1.29完结一个野心家刀尖林立的权谋之路一个小人物披荆斩棘的救世之途一个士大夫枕戈旦待的治...
-
跑路江湖 (宝木三令) 晋江2018-12-26 完结cp:自1为是倜傥温柔受×自作多情冷面闷骚攻柳云生只想下山凑个业绩,以为眼前沉默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