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细微的眼神差异很少有人能辩识出来,阿苦此前也没曾在意。他以前天天缠着云长流闹,口口声声要少主只疼他一个,看见少主抱个叶汝还怄气。
直到云长流真的忘了他,他才恍然惊觉少主曾经是怎样地全心全意喜爱他;同时他更惊觉,如今的他在少主眼里,与千千万万张生人的脸孔并无二般。
这才是云长流,云长流素来就是这样的。
就在这一刻,阿苦心中的那股子不甘,那股子执念,忽然莫名其妙地散了。
“唔……!”忽然,云长流身形微晃,他紧皱着眉一手捂住了头,面上隐忍之色一闪而过。
记忆的裂缝又在他脑中疼痛起来。少主难受地喘息,却坚持问阿苦道:“说、说话……你究竟……”
霎那间,阿苦似乎明白了该怎样回答了。千辛万苦解了逢春生,难道他还要让云长流再受苦痛么?
他沙哑地开口道:“奴……”
阿苦跪了起来,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地上。是药人们用惯了的卑微姿势,他曾经很看不起的那种。
“奴……冲撞少主,罪该万死……”
阿苦认认真真地磕头求饶,口中说着他曾经最不齿的话,以前每回叶汝这样说话他都要骂的:
“求少主垂怜,饶奴一条贱命……”
头脑中的痛楚渐渐消弭。
云长流平复了呼吸,心下了然。
这药人冒犯了他,要是按规矩再这么被医师打上几下,许是活不成了。方才这一伸手挽留,原来是求他开恩救命的。
长流少主敛眸遮去心底泛起的一丝失落。他起身,随手一指眼前的药人少年,对那几人淡淡道:“饶了他。”
几个医师诺诺应下。
云长流不再多看,这次是真正的转身离去。
阿苦不出声。他抬了头,目光静如一潭死水,看着云长流那清华如雪的背影徐徐远去。
他的小少主还是这么寡言。
他的小少主还是这么淡漠。
他的小少主还是这么仁慈。
阿苦的唇角绽出一丝微小的弧度。他周身忽的漫上一阵冰冷,明明还是努力地睁着眼去看,可那个出尘的雪白背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小少主那么好,那么好。
他的小少主,从此再也不是他的了……
药门内,长流少主的身影逐渐远去,而阿苦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尊泥塑木雕。一个医师嫌弃地往少年后腰踢了一脚,啐道:“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胆的贱东西,方才冲撞了少主,如今还敢直视少主背影!?得了少主宽恕算你好命,还不快滚?”
青衣少年没滚。他往前一倾,顺着那股力道向旁边倒下,径直栽在地上。
那几个医师不禁都愣了。
刚才踢他的那个医师弯下腰,把这胆大包天的药人拽到身前,将他仰面翻过来。
只见少年死死闭着眼,乌黑的发丝凌乱地遮着惨白的脸颊,四肢软绵绵的任人摆弄,胸口再无起伏。
医师伸手往他鼻下一试,顿时变色:
“嘶,怎么回事儿?这小孩他、他没气儿了!?”
这下周围几个都吓一跳,另一个人蹲下来拍了拍阿苦冷冰冰的脸,将手指搭在他脖颈上,很快就叫起来:“脉搏也摸不着了。这……真死了?”
“刚还叹他命大呢,转眼就不行了,看来是个承不住福的命。咋办?”
“还能咋,尸体拿席子裹了扔出去呗。”
“……”
后面的嘈杂声音,远远地传到云长流耳中。
少主已经走到了药门的出口。微风拂过,他看见万丈晴光与斑驳云影投在药田的枝叶上,脚下却略有不忍地停了一瞬。
死亡在牲畜一般的药人间生的太多了。
刚刚还是活着的人,几个时辰后就熬不住断了气儿,这等惨事简直最常见不过。
云长流有那么一丝的怜悯。
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未曾回头,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药门。
……
毫无征兆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冲入正在低语的那几个医师耳中。几人回头一看,便惊忙行礼:“参见门主!”
奔过来的关木衍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也不言语,胡乱推开那几个医师,扑在阿苦身前探了孩子的呼吸心跳,又翻了翻他眼皮。
一个医师看着情况似乎不太对,无措试图解释:“门主,这药人……”
关木衍没理会,他立刻将阿苦扶成坐姿,掏出随身的针就往他周身几处大穴刺了进去。
神医的双手动得飞快,转眼间银针已入体十余根,而似乎已经死去的阿苦并无丝毫反应。
关木衍额上渗出了冷汗,他盘腿在阿苦身后坐下,合掌运了内力隔空震穴。银针细微地颤动起来,有规律地发出一阵阵嗡鸣声,时深时浅地在穴道间回旋,似被一双无形妙手反复捻动。
大约过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了无生机的少年陡然浑身绷紧,白纸似的脸上涨起一抹异样的潮红。
他忽然张开眼,噗地喷出一大口发黑的淤血,身上十余根银针竟向外迸出,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那几个医师早就已经看呆了,一个人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起,起死回生……!?”
阿苦晃了一晃,复又无力地合了眼,软软往后倒进关木衍怀里,气若游丝地咳个不停。
这时候关木衍才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伸出双手将孩子很小心地抱起来。
阿苦的脖颈无力地低垂,头贴在老头的肩上,半阖着眼发抖。
他不住地呛咳着咳出血沫,喉结艰难地蠕动吞咽,又颤着惨白的唇细弱地呼吸,伏在关木衍怀里……活像一只濒死的幼兽。
作者有话要说: 等教主找回记忆之后想起他曾经让无绝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断了呼吸心跳,很酸爽。一把刀穿越十年时间扎了两个人,我真是个小机灵鬼【闭嘴吧
第114章 晨风(3)
关木衍把阿苦抱回药门里头的静室里时,云孤雁正面沉如水地坐在床头等,而温环站在教主身后。
关木衍将怀里那个半死不活模样的孩子放回床上,往旁边抬眼道:“来个人扶着他,我得处理这小孩背后的鞭伤……他心脉刚损,受不住趴卧的姿势。”
温环正欲上前,不料身旁黑袍一动,云孤雁居然先他一步伸出手,横臂把阿苦揽进怀里。
可教主的面容一派森然阴鸷,声音中非但找不到半点怜惜,反倒俯在阿苦耳畔冷笑道:“怎么,见着流儿了?现在相信了?敢自己换了药人衣裳跑出去,还真是好能耐。”
阿苦面白气弱,闭着眼一声不吭,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却不愿搭理。
于是云孤雁也不再说话。关木衍剪开阿苦破烂的衣衫,清洗上药、包扎伤口,统共快一个时辰才弄好。
阿苦如今胸前身后都有伤,只好给他的肩背、腰腹处都垫了好几层的软被,叫他侧倚在被褥间睡下。
温环趁关木衍出去换药时低声问:“怎么样?”
长老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不知道能不能活。难,看这小子的命罢。”
此后的数日,阿苦一直昏沉地睡着,断断续续地发着烧,状况时好时坏。
好几次他们都觉得这孩子许是熬不过去了,可每当此时阿苦就又会好转些;而当他们觉得似乎有希望了,阿苦的病情又会突然急转直下。
就这么几度反复,直到十来天后,阿苦才开始稍微见好。他一天大约可清醒两三个时辰,总算能自己张口咽下些羊乳、米汤之类。
又这么养了半个月,他不烧了,能自己坐起来,没在睡着的时候神智基本上清醒,有天居然还下地扶着墙走了几步。
那时候关木衍刚推门进来,就看那苍白消瘦的少年歪斜地倚着墙,赤足站在门口,一双乌黑的眼眸鬼魂似的盯着他。吓得老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去就把阿苦给抱回床上,却听见怀里的孩子低低叹了一句:
“看来,我命还是挺硬的吧。”
自那天后,阿苦不愿再留在药门这间静室里,他要求回到自己那间木屋。这本是不可能成的,以他如今的身子决不能离了人照顾,哪怕只一天都会出事。
可出乎意料,关木衍只是默默无言地收拾东西,跟着他住进了息风城外的木屋里。
“心头血连逢春生都能解的珍贵药人,大概这辈子都碰不上第二个了。万一让你死了,我可没处哭去喽。”老头子每天给少年换药的时候,都砸吧着嘴说些类似的话。
话里话外传达出的意思,不外乎他果真是那个被传为“百药为妻”的长老,是那个只痴迷于钻研医术的老疯医。
而阿苦并不怎么回答,大多时间他都静静望着窗外的桃花。
此时桃花已经全开了,是灼灼娇艳的好颜色。
再过几天,可能就要谢了。
……
云孤雁再一次来看阿苦的时候,面色显得十分疲倦。
摆脱了梦魇般的奇毒之后,长流少主的状况却并不很好。至少,绝不会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好。
似乎他们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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