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少主很少固执,可一旦拧起来还真没人敢惹他。关木衍没办法,也只得摇头叹气地苦着脸,眼睁睁看着少主把小药人带走了。
“小少主,我还以为你是个晓事理的,怎么脾气这么大?”
回去的路上,阿苦似怒非怒地拿左推他,“这么点血,喂得饱你体内的毒么?真发作起来,还不得叫我再放血。”
云长流默不作声地任他说,盯着阿苦被包扎起来的右腕,黯然地低声道:“你右又不能动了。”
“养个几天就好。”阿苦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又勾起唇轻笑了笑,“只不过下回练剑的时候,我只能用左和你打了,少主可要让让我。”
……
多年之后,江湖上有不知多少自诩高明的剑术大师和自诩天才的世家子弟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死活想不通,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那惊艳的双剑法是如何练出来的。
毕竟内行人都知道,双剑与单剑之间修炼难度的差距,绝不是相差一倍这样简单。无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一般人都会有惯用,要将另一只练得和惯用一般灵巧实属难如登天。
关无绝出鬼门时年纪轻轻,他究竟是如何将双剑使得那般纯熟的?
大约没人能想到,这答案竟是……被一次次的割腕取血给逼出来的。
关护法表示他也没法子,小时候每过几个月左右腕就要被轮流换着被割伤一次,他不甘心干看着云长流把他甩下去,只好咬牙把左剑法也苦练了出来。
加上云孤雁又严苛,日子久了,竟也慢慢习惯了两只换着用。后来入了鬼门便开始使双剑,那五年于生死之间锤炼下来,剑法自是更加精湛绝妙。
只不过其浸透了的苦楚辛酸,却非外人能够想象得出罢了。
……
闲话休提。转眼之间秋叶落尽,刚入了冬,一场小雪飘下来,息风城里却热闹起来了。
按照烛阴教的规矩,每隔年,十处分舵舵主都必须前往息风城总教觐见教主,汇报此年分舵事务的同时,献上珍奇贡品等,乃是烛阴教的一大盛事。
而这一年,恰好正是觐见之年。息风城内早数日前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的是众分舵舵主入城之日的大宴。
今年长流少主得了阿苦,逢春生终于被压制下来。他总算可以以烛阴教少主身份,陪从云孤雁出席宴会之上。
阿苦是大世家出身,知道这种宴会的意义非凡。他其实根本就没想过在舵主们入城觐见的日子还能看到云长流的人影。所以当他的木屋照例被叩开的时候,小药人还惊喜了一下。
云长流一如往日地站在门外,装束却已不同。他平日穿着简素,今日要随云孤雁接见众舵主,这样隆重的场合,自是不能随便。
但见小少主一身织绣精妙的雪白锦服,大片地滚着游龙叠云暗纹,腰间细细地束着攒珠银带,足下是银缎靴。外头再将他惯穿的那件赤金烛龙纹的宽袍一罩,当真是雪玉雕成一般。
阿苦本来还在看书,木门乍开就觉得眼前一亮,不禁赞了声好看。云长流两步走进来,将的小纸包打开了,惯例地捡了里头的蜜饯给眼前人递过去。
阿苦嫌沾了指就不能翻书,直接就着云长流的把蜜饯咬过去吃了。云长流倒是乐得这么伺候着他,又捡了一个喂给阿苦,轻轻问他:“今日的宴会,你愿随我去么?”
这句话却勾了阿苦的心事。当他还是端木临,还在万慈山庄的时候……每逢在那浮生欢桃园举办宴会时,从来都是没他的位子的。
一转眼,如今却已成了烛阴教的药人,哪怕云长流肯带他去,也不可能真的和少主坐在一块儿。
思绪百回千转,阿苦终是释然挑起眉,扬了扬的书卷笑道:“……才不去,难得我有空自己看会儿书呢。”
这辈子……大概再也没会坐在上位了吧。
倒也罢了,反正不过是人来人往、虚与委蛇,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逗自家小少主有儿。
“好。”云长流点点头,知道他又在捡着零碎的时间看那些医药的东西,便也不强求。反正糖也送了,时间紧迫,他转个身就准备离开,不料阿苦又叫住他:
“对了少主,今儿又是取血的日子了,我得去药门,你宴会回来找不着我可别慌。”
第97章 柏舟(2)
大约半个时辰后,当阿苦穿过大片的药田小径,进到药门深处之时,并没能在惯常的取血室找到关木衍的人。
这位脾气古怪的神医向来行踪不定,又不受什么拘束,行事更加放纵不羁,阿苦也习惯了他隔差五地神出鬼没。
反正今儿是取血的日子,关木衍总归是会过来的,他便在取血室里头的地上抱膝坐了,等那老头子。
这取血室内自然多是来被取血的药人,一个个身穿淡青布衣,要么瑟瑟发抖得像待宰的猪羊,要么了无生地呆坐着,宛如一批活死人。
阿苦看着这些药人就觉得心里发毛,又有点庆幸方才累死累活地劝住了云长流没陪他一起过来。
要说这些药人的渊源,却要话长了。当年云孤雁为了给云长流解毒救命,遍寻天下奇方异法,着魔了似的把江湖上搅得个天昏地暗。那时关木衍还在深山隐居不出,一心研制以人血为药的邪术。云孤雁恰好在这条路子上瞧见了希望,以铁血腕压下教内一切反对的声音,转就把烛阴教的药门送给了这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古怪神医,用以研制这药人邪术。
多年过去,时至今日,药门内的药人已有数百人之多,早就不仅限于为解逢春生所养。有治病的,有解毒的,还有作为练功炉鼎的,都是最低贱的奴籍。
……在这江湖乱世里,往往人命如草芥,于烛阴教这等不被伦理道义所束缚的邪教而言更是如此。
无论是药人还是阴鬼,都已经不被看作正常的“人”,也只能叹一句命数凭天造,若说有谁想要怜悯他们,那定然是怜悯不过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终究云长流身上的逢春生才是药人的缘起,要是叫少主看见这群药人的光景,哪怕面上从来不说话,心里却铁定又要不舒服了。
阿苦想着云长流,悠悠地坐在那出神。
他就心想,这么个干净纯粹的小少主,偏偏生在烛阴教这种血腥地儿,还有那么个心狠辣的——往好了说是枭雄,往坏了说是恶人的——教主爹爹,也真是辛苦。
……他能觉得出来,云长流心性虽纯,却很清明通透。少主虽然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些腥风血雨、阴谋诡计,但想必心里也明白烛阴教是个什么样的势力,烛阴教身处的这江湖又是个什么样的江湖。
云长流虽生性怀柔,却又和那种因天真无知而毫无负担的善良又不同得很,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会愧疚么?会痛苦么?
他从没犯过什么错,从没伤过什么人,连活着也是为了父亲的执念,可偏偏那么多罪孽都要算在他头上。不仅要承着逢春生的痛楚,还要被这么多正邪是非所纠缠……这样的日子无止无尽,他会觉得累么?
说起来,少主应该还不知道云孤雁与关木衍曾为了试验这药人邪术,弄死过几十个孩子的事情。如果哪天他知道了……
阿苦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正这时,忽然就听外头一阵骚动。阿苦思绪回笼,抬头望过去,看见有一群人叫叫嚷嚷地往药门深处闯进来。
“快快快!黄舵主等不及了!”
“哪个是解毒的药人!?”
“不行啊李头领,这些药人的血压不住舵主的毒性!”
只见一个瘦削尖嘴的男子满面焦怒地冲进取血室来:“还有哪个是能解毒的药人!?快自己滚出来!”
这被称为“头领”的李姓尖嘴男子还提着个少年药人。说话的时候,他便把那人往地上一甩,还吐了口唾沫:“呸,关键时候没用的废物!”
只见那药人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被放血放得面如金纸,没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眼珠一点点上翻过去……明显已是活不成了。
跟在这李头领身后的一群人均腰间佩剑,身上衣饰明显不是息风城内教众,想来定是自十处分舵的某处赶来,随从舵主前往觐见云孤雁的护卫们。
既然能被选来保护舵主,这些人想必是分舵之的佼佼者。此次有幸得进总教,本该威风无比,可如今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躁不安之色。
阿苦在旁听了他们几句吵嚷,这才隐隐听出来。原来他们是从东淮城那边的分舵过来的,不料行至半途,竟遭了烛阴教仇家的伏杀。他们的舵主身剧毒,眼见着越加危险了。
好容易甩脱追兵,进了息风城。可那毒已经入骨,连药门解毒的药人都无济于事!
那个李头领明显是这群护卫的领头人,他火急火燎地骂了两句,环视四周,又粗暴地揪了几个药人问话。
忽然他背后一凉,有一束冷冷的目光自取血室前的一群畏畏缩缩的药人间投来。
那李头领转过头去,顿时眼前一亮。
他竟在这些药人间瞧见个模样精致的小孩子,看那年纪,最多也不过十岁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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