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忠仁低笑两声,轻声道:“燕思空,你真有自知之明啊。”
“公公说的是……”
谢忠仁站起身,款款走到了燕思空面前,半蹲下身,在燕思空头顶冷冷说道:“颜子廉重病在床,眼看大限将至,你就来求我,你就不怕被吐沫星子淹死啊。”
燕思空声音显出慌乱:“晚辈……晚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晚辈曾多次奉劝老师不要与封家走得太近,老师却充耳不闻,如今落得这副局面,晚辈实在是……冤枉啊。”
谢忠仁伸出手,轻佻地拍了拍燕思空的脑袋:“咱家一直十分欣赏你,你不像那些死板愚昧的腐儒,恨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沽名卖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才是大智慧,你果然没叫咱家失望。”
燕思空慢慢抬起了头,俩人的眼神在空气中对视,他们各怀鬼胎,都想从对方眸中读出更多深意,那是一场无声的、暗暗的较量,不过弹指之间,已过了无数招,每一缕思虑,都暗藏杀机!
谢忠仁冷笑道:“咱家也不瞒你,其实陛下早与我商议过此事。”
“陛下……”
谢忠仁挥手令他噤声:“陛下对你是十分欣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将公主下嫁于你,可今日不比往昔,颜子廉已不再是宰辅,你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太子的讲师,陛下呀,头疼啊。”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你想娶公主,无可厚非。”谢忠仁阴笑道,“但陛下可不想将自己疼爱的皇女,嫁给一个‘外人’。”
“晚辈对陛下忠心耿耿,求公公明察。”
“放心,你对陛下的忠心,咱家定会为你转达圣听。”谢忠仁眯起眼睛,“君无戏言,陛下也不想让公主悔婚、平白受人非议啊。”
燕思空面露喜色。
“燕主事这么懂事,咱家是不会亏待……哎呀,咱家刚刚想起来,你可早就不是主事,而是郎中了。”
“晚辈无论官至几许,都愿为公公鞍前马后。”
谢忠仁大笑起来:“你如今是准驸马,咱家可消受得起呀?”
“公公折煞晚辈了。”
谢忠仁拉住燕思空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燕驸马,咱家自会提醒陛下,为你和公主择良辰吉日完婚。”
“多谢公公……”
“哎。”谢宗仁摆摆手,“不过,咱家也要提醒燕驸马,这忠心,可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你若娶了公主,陛下是君亦是父,与你是一家人,你要对谁尽忠尽孝,不必咱家提醒吧。”
“晚辈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谢忠仁满意地点了点头。
燕思空的双拳在袖中紧握,心中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在说着,有朝一日,他要将眼前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片、一片地凌迟。
第153章
昭武三十四年夏,辅佐三任天子的群臣之首、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颜子廉在悲愤与不甘中溘然长逝。
燕思空尽管悲痛,却也同时为颜家庆幸,倘若不是颜子廉走得如此“及时”,在搞垮封家之后,谢忠仁很快就会对付颜家,颜子廉的病老,令昭武帝保有了最后的仁慈,念在他兢兢业业几十年的份儿上,以宰辅之礼厚葬,还亲下悼文,否则,颜子廉未必能得善终。
但他知道,颜子廉一走,士族一派的灾难就要开始了。
燕思空去参加丧礼时,京中已经盛传他与谢忠仁来往过密的流言,不少同门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当年同时入仕的进士,如今境遇各不相同,有的至今还是小小翰林,而他却是一路平步青云,嫉妒和猜疑之下,不少人唤着“燕驸马”,口气阴阳怪气。
祭拜之时,燕思空红着眼睛,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心中默念着:“老师,您未完成的遗志,将由学生承继,学生定当荡涤奸佞,肃清朝野,重现我华夏中原的太平盛世。
祭拜过后,梁随将他拉到了一旁,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思空,近日京中有很多与你有关的闲言碎语,我道皆是耳食之言,定是阉党恶意中伤,你可……”
燕思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梁兄,你我素来交好,我不将你当做外人,我有几句不中听的劝告。”
梁随愣住了。
燕思空看了看周围那些也正在偷瞄自己的同门们,压低声音道:“老师仙逝,谢公公独揽大权,接下来定会对士族一派大清洗,一场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望梁兄明哲保身。”他知道梁随并非什么清正高洁之人,就算他不说,梁随也会去做出头鸟,况且以此人的地位才学,根本入不了谢忠仁的眼,他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通过梁随试探周觅星,以及周觅星背后的顺天府尹。
“你……”梁随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思空,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大约也没料到燕思空能够无耻到这个地步,一路提拔他的恩师尸骨未寒,他就已经真如传闻中的那样反水了?
燕思空拱了拱手,转身告辞了。
——
颜子廉刚刚出殡,朝堂之上就燃起了无形的战火,伴随着时节的推移,彻底进入了酷暑的盛夏。
昭武帝突然下旨,定下了燕思空与万阳公主的婚期,就在皇太后年祭过后的不久。
与此同时,谢忠仁带领着阉党对士族一派进行血洗,如今士族由新任内阁首辅霍礼领军,可他性情木讷,淡薄权力,与颜子廉截然相反,根本难堪大任,六部九卿亦分成两派互相攻击,士族群龙无首,被阉党打得节节败退。
颜未明胸无大志,但有自知之明,在谢忠仁整治他之前,就早早以丁忧为由辞了官,要举家回江南老家种田,可谢忠仁吃了半辈子颜子廉的窝囊气,怎会轻易放过他,翻出颜子廉次子的旧账大做文章,要以贪墨之名抄颜子廉的家,最后是群臣劝阻,加之昭武帝顾及颜面,只收回了对颜子廉的种种封赏,勒令颜家立刻滚回老家,永远不得回京。
三朝老臣、一代宰辅,祭月刚过便被卸磨杀驴,实在令人不胜心寒。
而这期间,燕思空一句话都没为颜家说。
同样地,谢忠仁将士族官员一个一个地拽下马来,杀的杀,免的免,贬的贬,朝中哀鸿遍野,怨声滔天,燕思空也自始至终沉默。
他只能沉默,撕心裂肺地沉默,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死上一万遍,眼下,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而他必须活着。
因无暇顾及而被他遗忘良久的沈鹤轩,于千里之外上书弹劾谢忠仁,罗列其十数项大罪,为颜子廉鸣冤,许是战火浓烈,许是他人微言轻,这份弹劾并未激起太大的水花,但把谢忠仁气得直跳脚,他掘地三尺也没找出沈鹤轩的把柄,不好下杀手,便以诬告之名,将其贬斥到黔南一个偏远小县做县令,几乎再无翻身之日。
大晟二百余年历史上出现的第二个连中三元的经世之才,前途尽毁。
而不久以后,燕思空也收到了沈鹤轩的信,信中毫不留情地痛斥他为了个人荣华富贵欺师灭祖、人面兽心、无耻之尤,咒他定会位列《佞臣传》,臭名留世、万人唾骂。
燕思空一字一句地看完信,认为这封信文采超绝、字字珠心,不愧出自沈状元之手,他默默地把信烧了,但他记性太好,怕是一辈子想忘也忘不掉了。
隔日,仆人送来一个朴素的珠宝盒,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样与那盒子十分匹配的金银首饰,和一张字条,展开来看,娟秀的字体落下八个字:两不相欠,好自为之。
仆人小心翼翼地说:“是沈夫人送来的,她们今日启程,说是要回苏州老家。”
燕思空轻叹一声:“把阿力叫来。”
谢忠仁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就算那阉狗不动,此去苏州路途遥远,孤儿寡母的很容易有危险,他要让阿力去找佘准,派个人暗中照应。
另外,他也需要知道佘准布局得如何了。
他已经将通过颜子廉拿到的诏狱的所有资料都给了佘准,还重金收买了上次带他去见封野的侍卫长,封野和封剑平所关押的位置他们了然于胸,劫狱的方式和离京的路线正在一步步完善,以求万无一失。
他心里十分清楚,待谢忠仁清洗完士族一派,朝中再无一人敢为封家鸣冤时,就是大刀挥下的时刻,而他们要尽早完成这件事,因为一旦孟铎也失势,诏狱中的父子二人就再无人照应,他怕他们到时就算劫狱成功,救出来的也是残废了。
他每一日都在告诉自己,无论他有多么地煎熬,都不会比此时的封野更痛苦,所以无论他选的这条路多么凶险,无论他遭了多少白眼和鄙夷,无论他对着谢忠仁谄媚屈膝时是多么地耻辱,他都能忍。
只要封野活下去。
——
自春猎后,燕思空没再见过陈霂,先是封家谋反一案,接着是颜子廉病逝,他借故没有去给陈霂上课,一是实在分身乏术,二是不知如何面对陈霂,因为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陈霂,而陈霂想要问他的问题,他难以回答。
可今日陈霂已是第二次派人来邀,他无法再推脱,硬着头皮去了东宫。
再见陈霂,俩人之间莫名地多了一丝生疏,陈霂不再想从前那样一见他就展颜,而是远远地看着他,拘谨地叫了一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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