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傅义点点头:“我曾为靖远王麾下效力,也不想眼看着他被奸佞构陷,我听闻那阉贼还怂恿陛下从大同调兵去辽北,如若大同军落入韩兆兴那个废物手中,辽北怕就保不住了。”
“是啊!”燕思空上前一步,恳切道:“赵将军,封家蒙冤,天下为之颤动,瓦剌余孽未除,若闻此消息,恐怕会趁机卷土重来,这并非仅是封家之难,恐是国难啊。”
赵傅义脸色愈发苍白:“但如今……但如今证据确凿,就算我想为他们辩驳,那日的情况,众将士皆有目共睹,我不能睁着眼睛作伪证啊。”
“将军乃三万卫戍军的统帅,将军的话在朝中举足轻重,若将军对此事有异,陛下也需权衡,更可以震慑阉党。”
赵傅义神色颇为踌躇。
燕思空凄声道:“如今怕只有将军能救封家了呀!”
赵傅义长叹一口气:“我一介武夫,本无意卷入朝堂纷争,可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阉党陷害忠良,看着好不容易巩固的大同防线溃于内。其实我早已联合几位大人,共同谏诤此案了。”
燕思空欣喜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赵傅义摆摆手:“我心中亦无把握,尤其是陛下因刘岸一事对颜阁老冷遇之后,谢忠仁逐渐拿住了大势啊。”
“非也,刘岸一案,陛下对谢忠仁亦十分不满。”
“哦?你是如何得知的?”赵傅义问完之后,恍然道,“你早知道列题的事。”
燕思空点点头:“早先的列题由我而出,已呈送内阁票拟通过,刘岸临时改了列题,若非是谢忠仁指使,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陛下本想用京察来削弱封家军,不想老师不顾陛下颜面,弹劾刘岸,此事偷鸡不成蚀把米,陛下自然对谢忠仁有所不满。”
赵傅义思索道:“这样看来,谢忠仁设计窃兵符,冒天下之大不韪构陷忠臣名将,怕激怒了陛下,想要扳回一城啊。”
“正是如此,此计漏洞百出,且极为凶险,稍有差池,恐怕天下都要易姓,谢忠仁定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所以,将军之言有望撼动陛下的决心。”
赵傅义目露坚毅地精光:“你放心,我必尽我所能!”
“多谢将军!”
——
赵傅义说到做到,几日之后,就与几位有分量的武将联名上书,提出封剑平谋反案的种种疑点,劝昭武帝切莫被奸佞利用,重蹈高宗覆辙。
这封奏折事先并未与颜子廉商议,是在早朝上直接呈递的,当颜子廉和燕思空得知奏折内容的时候,皆是眼前一黑。
果然,这封奏折捅了马蜂窝,暗喻昭武帝是冤杀岳飞的宋高宗,把昭武帝气得当朝大骂赵傅义,阉党抓住机会,指责赵傅义曾为封剑平手下,有包庇之嫌,昭武帝一旨令下,让赵傅义滚回景山,不准再参与此案。
当然,赵傅义的目的也暂时达到了,昭武帝无法对诸多武将、尤其是卫戍军统帅的谏诤视若无睹,他虽然想要快刀斩乱麻地定了封家父子的罪,但又不得不看朝廷的风向。
此事过后,封家的审讯慢了下来,一是父子二人死不认罪,二是再没有新的证据,三是朝中风向摇摆不定,昭武帝不敢妄动。
燕思空等人得以喘息,他令阿力去催促佘准两件事,一是调查那日的黑衣人,二是继续为可能的劫狱做准备。
可就在燕思空以为看到了一丝转圜之希望时,老天爷似乎不将他们推落深渊,誓不罢休。
在一次早朝上,谢忠仁麾下的言官重提江南海税,指责颜子廉包庇家乡富商贵胄,使得朝廷收不上海税,有损国库。
江南海税是朝中最禁忌的话题之一。诚如谢忠仁所言,颜子廉当上首辅之后,减免了大量的江南海税,国库每年为此至少少了百万两的进账,就连身为颜子廉学生的沈鹤轩,都对富庶江南少征税而有所非议。
可颜子廉也是不得已,他身为江南学子,与其一派系的士族官员,大半来自江南诸府道,士族官员与当地世家大族沾亲带故、密不可分,谁人能不护短。
海税触及的是士族一派的命脉,但凡提起,必然要掐个天昏地暗,两败俱伤,久而久之,也没人敢轻易提起。
谢忠仁选在这个时候重提海税,其心可诛。
果然,这一次昭武帝一反常态,不再事不关己地搅混水,而是严厉指责颜子廉征税有失公允。
据闻当日早朝上,已是古稀之年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三朝老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颜阁老,被训斥得面红耳赤。
当晚回到家,就病倒了。
第151章
燕思空得到消息,立刻赶到颜府,府中一片愁云惨淡,颜子廉的长子正在指使家仆收拾行李。
“颜兄。”燕思空走了过去,“颜兄这是何意啊?”
颜未明与他互施礼,叹道:“家父病重,一旦……那阉贼岂会放过我颜家,我正遣散些家仆,把亲戚送回乡下老家,以备变故吧。”
颜子廉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为人和善,但精明不足,在礼部任个闲职,小儿子贪图享乐,至今考不中进士,还给颜子廉惹过些麻烦,早被赶回老家了。
颜未明也算有自知之明,士族与阉党积怨已久,颜子廉一倒,谢忠仁定会趁机报复的。
燕思空只得拉住他的手安慰道:“颜兄切莫自乱阵脚,老师乃三朝老臣,位居宰辅,为大晟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若病老之际被过河拆桥,岂不令文武百官心寒?老师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天下,绝不会任人欺凌。”
颜未明苦笑道:“话虽如此,可陛下如今对我爹……”
“颜兄放宽心,好好照顾老师,如今内阁有霍阁老,还轮不到阉党兴风作浪。”燕思空看了看那些行装,“不过,将亲眷们送往乡下避避风头,是明智之举。”
颜未明点点头,紧抓着燕思空的手:“思空,我爹对你最是赏识,你可定要帮我们颜家啊。”
“颜兄放心。”燕思空郑重道,“老师的知遇之恩,空没齿难忘。”
拜别颜未明,燕思空在仆人的带领下,往颜子廉的主屋走去。
一路上,他额上青筋突突直跳,适才他状似成竹在胸地安慰颜未明,心里怕是比颜未明更没有底。
颜子廉病倒,由内阁次辅霍礼暂代首辅职,这霍礼是个只会做学问的老学儒,颜子廉选他做次辅,就是看中他的与世无争,因而才能独掌内阁大权,没有了颜子廉,霍礼在内阁怕也不长久了。
老远地,燕思空已经闻到了一股草药味儿。
推门而入,那浓郁的汤药混杂于沉闷的空气,闻来极为不祥,看着卧榻上那鹤发苍颜的老人,燕思空呼吸一窒,心脏直往下沉。若说来之前,他还抱着一线颜子廉能好转的希望,现在也彻底绝望了。
“老师……”燕思空悲切地唤了一声,轻轻走了过去。
短短数日不见,颜子廉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面如死灰,喘息微弱,昔日大权在握、雷厉风行的宰辅,如今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燕思空鼻头酸涩。
颜子廉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燕思空,怔了好半晌,才点点头,用暗哑地声音说道:“你来了,我在等你。”
燕思空跪在塌前,无力地问道:“老师,你可感觉好些?”
颜子廉微微摇首:“这一次,好不了了。”
燕思空沉重地垂下了头。
颜子廉道:“你们都下去。”
几个下人都一一退了出去。
颜子廉奋力想要撑起身体,却根本使不上力气:“扶我……起来。”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将颜子廉扶了起来,半身靠在软垫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颜子廉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才将双毫无神采的眼眸移向燕思空,“思空,你我心知肚明,我大限将至了。”
燕思空摇着头:“老师定能好起来。”
“不必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与你有要事相商。”
“学生听着。”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声音开始颤抖:“我……比那阉贼长了六岁,死在他前面,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实在心有不甘,不甘……不甘于壮志未酬身先死……”
燕思空双手死死揪住了被角。
“我二十二岁金榜题名,为官四十余载,辅佐过三任天子,刚入仕时,乃我大晟的鼎盛年代,先帝的英明仁爱令万民敬仰,先帝的文治武功令四海臣服,那时的官场,风清月白,少有不正之气……”颜子廉的眼神突然焕发出光芒,想必他眼前已经再现了当年的辉煌昌盛。
燕思空曾从史书与文献上,领略过大晟的开平盛世,那时每年来中原朝拜的海内外番邦夷族,就多达近百,国库充盈,拥兵百万,民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可兴许是盛极必衰,兴许是承平日久,武备日驰,晟明宗英武一世,独独短命,他一薨,晟文宗继位,国运急转直下,丢了河套,肥了瓦剌,至昭武帝继位,更是骄奢荒诞,宠信宦官,再失辽北,几十年来,中原地区战火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国祚已是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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