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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王 (水千丞)


  “臣叩见太子殿下。”燕思空说着就要跪。
  “不必多礼。”陈霂打断了他,“随我进来吧。”
  燕思空在心头叹息,他是真心想拜的,这一声“太子”,怕是叫一句、少一句。
  俩人走进宫内,陈霂挥退左右,转身看着燕思空:“先生的身体可好了?”
  “多谢殿下挂念,臣已经没事了。”
  陈霂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燕思空问道:“殿下近日可安好?”
  “你觉得我能好吗?”陈霂自嘲道,“我眼看着站在我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不知道哪一天就轮到我了。”
  燕思空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安慰他。
  陈霂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思空,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站定于他面前,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他们都说你反水了,在颜阁老重病之际投靠了谢忠仁。”
  燕思空的眼神动也未动,沉默着。
  陈霂的声音突然有一丝激动:“你不解释吗?!谢忠仁害死我娘,他作恶多端……”
  燕思空回望进陈霂的眼睛:“若我说这是权宜之计,我苟且偷生,是为了报仇,殿下会信我吗?”
  陈霂怔怔地看着燕思空:“当真?你可知别人背后是如何说你的?你情愿受天下人唾骂,也要……走这条路?”
  燕思空苦笑一声:“对,我要走这条路。”
  “你……那我呢?”陈霂颤声道,“我会如何?我该如何?”
  燕思空定定地看了陈霂半晌,突然伸出手,摸了摸陈霂的脸,轻声道:“霂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霂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握着:“你此言何意!”
  “待谢忠仁收拾完士族与封家,你的储君之位,定然是保不住了。”
  陈霂浑身颤了颤,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却没想到燕思空会这般毫不避讳地直接说出来,他不知所措,慌乱而愤怒,又充满无力:“你……你怎么敢……”
  燕思空双膝一软,顺势跪在了陈霂面前。
  陈霂眼圈一红,也跟着瘫在了地上,倒入燕思空怀中,哽咽道:“先生……”
  燕思空抱住了陈霂,满心绝望地说道:“殿下,臣无能,辅佐不了殿下了。”
  陈霂流下了热泪。
  “陈椿眼看就要成年,皇上一定会在他成人之前改立,殿下切莫抗争,方能保住一条命……”。
  陈霂充满了恨意:“为何、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
  “老师穷尽一生,也没能诛杀阉贼,但我并未服输。”燕思空哑声说道,“只是从今往后,不能与殿下并行了。”
  “我不想把皇位让给陈椿,我不想!”陈慕哭道,“我恨啊,先生,我恨啊!”
  燕思空紧紧抱着陈霂,颤声道:“我也恨,可只是恨,也于事无补,我们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还有什么希望?”陈霂咬牙道,“就算他不杀我,也定会把我扔到一个偏僻之地、当个闲散王爷,一辈子庸碌无为,郁郁而终……那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殿下切不可这么想。”燕思空捧着陈霂的脸,口气凌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即便去了封地,也不可自暴自弃,你尚年幼,尚有大把时光,有朝一日,若臣能铲除奸佞,扭转朝局,殿下不能全无准备啊!”
  陈霂深深地望着燕思空:“你是说真的吗?我还有可能当皇帝吗?”
  燕思空正色道:“在臣心中,只有殿下能当皇帝,只要臣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殿下也不可放弃。”
  陈霂咬住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眼中迸射出熊熊火焰,有恨、有痛、亦有超越年龄的野心。
  燕思空将陈霂扶了起来:“往后,我不能再为殿下讲学了,殿下谨记我的话,顺从皇上,保住性命,到了封地以后,偷偷的养民招兵,有朝一日,必有用武之地!”
  陈霂坚毅道:“好,我等你。”
  俩人四目相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万死不悔的决心。
  陈霂想起什么,又黯然道:“先生,要娶……皇姐了。”
  燕思空沉声道:“惟有娶了万阳公主,我才能保全自己,也才能……”
  “才能什么?”
  燕思空并不打算把他要劫狱的事告诉陈霂,险些说漏了嘴,他改口道:“才能完成老师的遗志,才能与殿下定下未来之约。”
  陈霂张了张嘴,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的眼睛,艰涩道:“我……”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陈霂,等着他说完。
  陈霂迟疑了良久,才垂下了眼帘:“今日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夕何年,我舍不得先生。”
  “我也舍不得殿下。”燕思空按了按陈霂的肩膀,“但你我一定会再相见。”
  陈霂再次抱住了燕思空,眼泪滚落:“再叫我一声霂儿。”
  “……霂儿。”
  陈霂闭上了眼睛,少年才识愁滋味,竟是如此地痛彻心扉。


第154章
  继任颜子廉的内阁首辅霍礼,难以承受来自阉党的百般刁难,在群臣之首的位置上坐了尚不足一个月,就匆匆致仕了。
  阁臣讲究论资排辈,上面的走了,下面的才能顶上去,颜子廉在任时,赶走了王生声,已然独掌内阁大权,所以五位阁臣都是他的人,可如今他不在了,霍礼都难撑大局,更别提剩下的几位,眼看着士族一派被血洗,原来的三辅不愿坐首辅之位,内阁彻底乱了。
  这局面正是谢忠仁所期望的,他妄图往内阁安插阉党,但昭武帝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用他举荐的人。
  燕思空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狗皇帝虽然昏庸,但到底没有被酒色泡晕了最后一丝理智,所谓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他再怠惰朝政,漠视民生,但对屁股底下的金銮宝座还是要紧得很,不会坐视谢忠仁独揽大权。
  于是尽管原来的三辅——曾任工部尚书的龙图阁大学士王问语再三推却,但还是在昭武帝的授意下,登上了首辅之位。
  看够了谢忠仁祸害朝臣、构陷忠良的种种恶行,燕思空终于在无尽的绝望中看到了一点点希望,此事说明,昭武帝并非对谢忠仁全心信任、毫无顾忌,他到底不会让宦官去染指相权,而谢忠仁越是张扬庞大,就越会渐失皇宠。
  当然,谢忠仁服侍昭武帝半生,对其脾性了若指掌,也知道见好就收,王问语任首辅之位就是他该收手的暗示。此时牵连的士族官员已近百,哪怕颜子廉死而复生,士族一派也无翻身之日了,接下来要做的,是能讨昭武帝欢心的三件大事——江南海税、大同兵权和储君之位——他们所做的种种,都不外乎是为了这三件事。
  许多年以后,燕思空回想起那时的种种,依然能清晰地忆起所有。夏末初秋的时节,天气酷热难耐,但他从不曾感觉到一丝炎热,因为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时时令他感到彻骨地寒意,仿佛有一把无形利刃横于颈前、妥帖着皮肉,随时就要痛饮他的献血。
  在无人再敢有异的情况下,户部提出了新的海税议案,将江南海税翻了近乎一倍。
  已搁置月余的封家谋反案,案子查得稀里糊涂,但昭武帝一道圣旨突降,无论二人认罪与否,为大晟坚守大同三十年、立下盖世功勋的封家,落得弃市夺爵、抄家夷族的下场。许是顾虑贤妃与万阳公主,许是怕天下人訾议,昭武帝念在封剑平退敌有功的份儿上,“仁慈”地没有诛连。
  但封府上下二百余口,再无生路,将于秋后——皇太后年祭和万阳公主大婚之后问斩。
  尽管早已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封家父子的死罪时,燕思空依旧感到另其窒息地阴寒。
  这世间再无一物,脏得过人心。
  那之后不久,果不其然就轮到了陈霂,昭武帝甚至懒得寻什么借口,因他知道无人再能与他争“立长立爱”,只以陈霂聪慧不敷、德行不足为由,就废了太子,改立宠妃之子陈椿为储君,如此轻易、如此轻慢、如此轻佻,无有半点为君者的庄重。
  陈霂被废后,昭武帝在泸州府赐了他一块封地,赐名号“楚王”,那里地处川蜀与黔州交界,凶山险水,不利农耕,自古是贫瘠之地,又以亲王成人后不得留京为由,逼他两日之内离京。
  堂堂大晟王朝的长皇子、曾经的太子,就这样含着满腔的怨恨、狼狈不堪地离开了京师。
  燕思空一语成谶,那日在东宫的一面,就是他与陈霂的道别。
  他眼看着所有他重视的人,死得死、囚得囚、贬得贬、走得走,而他要对着仇人谄媚奉迎,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都比死还令他痛苦,他不知上天还要将他折磨至何种地步,倘若他做坏事有所报应,为何大奸大恶之人却总是得偿所愿?
  他们报应呢?
  燕思空已经没有眼泪,没有情绪,周遭人鄙夷的目光和讥讽的言语,再也激不起他心湖的波澜,他把他想让谢忠仁看到的一面,一刀一刀地刻在了血肉之上,变成了面具、铠甲,把真正的自己,藏在了灵识深处。
  为了那些说出来鲜血淋漓的名字,他忍辱负重、他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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